我生命中最初的罪恶带给了阿飞。那时我扮演着大侠的角色，却用最伶俐霸道的招式伤害了阿飞。我常常想起这个童年时的伙伴，可我却再也没有机会和他说声抱歉。
——题记
1
在我的童年时代，家附近有一片树林和河滩，爸爸常常会带我到那里去钓鱼。六岁那年，我上了小学，每天放学后我都会跑到那片河滩和同龄的伙伴们嬉戏玩耍，小伙伴们有的光着膀子在河滩里捞鱼，有的拿着自制的弹弓比赛打鸟，有时实在想不出新的玩法，我们就一群人在地上打滚，一个个滚得灰头土脸的，像是乡间开垦挖地的农民。在荒唐和质朴的童年里，我们印刻下生命中为数不多的真实和率性。
我和阿飞就是在那片树林里认识的。那时我正上四年级，有天下学后，我像往常一样去那里玩耍，那几日刚刚下过雪，地上还残留着未被消融的积雪，踩上去发出吱吱的声响。远处的河床像蒙着一层白纱，树上偶尔有几声咕咕的鸟叫。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就在我准备回家的时候，有个清脆的声音回荡在我耳里：
“我们一起玩吧。”
我一扭头，一个小男孩正站在对面。原谅我的词穷，对他外貌的记忆实在模糊了，我只记得他很瘦，皮肤黝黑，自来卷，一身黑色运动服，裤子上打着几个补丁。
“我叫阿飞，我们一起捞鱼好不好？”
我打量了下眼前这个有些不起眼的小男孩，点了点头说：
“好吧，我们以后一起玩。但是你要听我的，我得到了九阴真经，要是你跟着我，我可以传授你一点。”
那时候正是金庸武侠热的时代，黄日华和翁美玲饰演的电视剧射雕英雄传风靡一时，电视台播出后几乎达到了万人空巷的火爆，九阴真经也成了我们那个年代儿童的武侠信仰。阿飞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默许了我的要求。我也是后来才知道，阿飞的家里没有电视，我所说的那些他根本没有概念，只是他懵懂地理解为：只要跟着我，就能成为仗剑行走的大侠。
少年的友谊总是单纯朴素的。我和阿飞约定每天下午去那个树林里玩耍，一起捉迷藏，一起用弹弓打鸟，有时我们会模仿着武侠剧里的大侠论剑比武，不过道具是我们自己做的木剑。“阿飞，要修炼成九阴真经，要先过我这关。”阿飞很瘦，每次“比武”我都会卯足了劲把他打倒在地，有时阿飞被我压在身下，我总是兴奋地炫耀自己的武力，嘴里嘟囔着：
“阿飞，你是我的手下败将，说大侠饶命，我就放了你。”阿飞每次总是灰头土脸地站起来，满身都是被我踢的脚印。他没有任何的怒气和不满，总是怔怔地望着我说：
“贾鑫，你以后成了大侠，不能总是这样欺负我了。”
2
我和阿飞像是达成了某种约定。不论刮风下雨，每天一到傍晚我们都会准时去我们的“乐园”赴约，就跟两个缠绵的情人那般心心念念着彼此，有时夜里睡觉我都会激动地期盼着明天早点到来。那时家里开着一个小卖铺，爷爷每周都会去小商品批发市场进一些学生们爱吃的小零食。有时我会趁爷爷不在的时候偷偷拿出来些和阿飞一起分享。
有次我拿着一包亲亲虾条去找阿飞。那时候这种食品很流行，我得意洋洋地在阿飞面前炫耀着：“阿飞，今天让你尝尝美味——亲亲虾条。但是你要答应我‘以后要对我死心塌地的忠诚，和我一起闯荡江湖知道吗？’”阿飞虔诚地点点头，他总是对我的任何要求无一例外地答应，仿佛我就是一个名满天下的大侠。
奇怪的是，每次我给阿飞的零食，他只会尝一口，然后便把剩余的装在他的裤兜里。我问过他，他说想回去让妈妈尝尝。那时候我并不知道对于贫苦家庭的孩子来说，一种新潮的食品无异于从天而降的馈赠。他把我每次给他的零食带走的时候，都会满怀感激地望着我说：
“大侠，你对我真好，我会一直和你闯荡江湖的，绝不背叛你。”
阿飞第一次带我去他家的时候，他拉着我的手兴冲冲地告诉我：
“大侠，走，去我家给你看看我的鱼儿。
他就住在离我家不远的一个院子里面，没有院门的那种旧时的院子。那是我第一次去阿飞家，刚一进门，整个家便散发出一种刺鼻的霉味，家里面潮湿昏暗，墙上和房顶上盖满了密密麻麻的报纸，墙角边堆满了显然是捡来的纸片，整个家里只有一张床和一个几乎看不清是什么颜色的桌子。阿飞的母亲就躺在床上，她冲我笑了一下，示意阿飞给我倒水。
我看到她蜡黄的脸上皱皱巴巴的，眼里满是血丝，被子盖得很厚，看上去像是大病初愈的样子。很讽刺的是，直到那天我才知道阿飞的真名叫任晓飞，是随了母亲的姓。那天，我在阿飞家里一直玩到黑夜才回家。
自从去了阿飞家里，我不知为何心里萌生出一种畸形的优越感。打那以后，我便经常在阿飞面前炫耀父母给我买的时髦的衣服，新潮的玩具。有时还常常奚落他，“你看你，也不说让你父母给你买件新衣服，土死了！”每当这个时候，阿飞总是羞愧地低下头，嘴唇紧咬。有那么几次，我分明看到了他眼里的泪就快要掉下来了，可他却从不和我翻脸。有时我说得他实在难堪，他也只是噘着嘴，至多冒出一句：
“大侠，别这样了，我陪你练武好吗？”
他越是这样，我反倒越是涌起一股莫可名状的优越。
“阿飞，你就像个要饭的！改天带你去我家看看，阔气着哩。”
童年的心总是不像成人那般敏感，我经常的冷嘲热讽，阿飞也只是当时表露出些许的难堪。当我们在一起玩耍时，这一切又被无尽的快乐消磨掉了。
我无意中问过他一次母亲的情况，他告诉我，母亲从小就是小儿麻痹症，行动不便，父亲在他两岁那年就和其他女人走了。他还有一个姐姐，一个人在外地赚钱养家。那一刻，我年少的心里是有那么一丝怜悯和震撼的。虽然不知其中的轻重利害，但本能还是告诉我，阿飞是和我们很多孩子不一样的。我拍着他的肩膀，像个神气的大人：
“阿飞，没关系的，我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3
阿飞提前辍学了。他的学费是母亲和姐姐四处凑来的，后来家里实在承担不起费用，阿飞提前告别了校园。每天下学，我都会跑去阿飞家给他讲今天老师讲的有趣的东西。阿飞很好学，尤其喜欢语文，每天他都会让我给他读今天新学的课文，并且要把我上课记的笔记一字不落地记在他的小本子上。他的记忆力很好，我教过他的唐诗他总是能倒背如流。他常常和我说：
“大侠，真羡慕你还可以上学。”
阿飞家没有电视，每晚我会把阿飞叫到我家一起看电视，无论风雨，阿飞每晚必到。射雕英雄传，神雕侠侣，倚天屠龙记……一部部武侠剧让我们热血沸腾，恨不得自己马上可以化身为飞檐走壁的大侠，一起驰骋江湖，仗剑天涯。有时奶奶会留阿飞吃饭，可每次阿飞都尽量推脱，只有我再三说服他，他才会勉强留下来吃饭。
那时我的家庭条件还算优越，奶奶会时不时给我们做些红烧肉。有时阿飞留在我家吃饭的时候，我会毫不顾忌阿飞的感受，尽量炫耀我的养尊处优：让你吃你就吃，你回家了能吃到这饭吗？其实我本没有恶意，可少年的心直口快总是无形中伤害着阿飞。每次阿飞回家后，奶奶总是会教育我，以后不许那样说阿飞，那是个可怜孩子，你要多鼓励他。我心底却不以为然。
我和阿飞还是会经常去那个树林子里一起玩耍。比武论剑，我每次依然都是“胜者”。但是在那段时间，我萌生了最初的叛逆，经常和班里一些小混混们待在一起，慢慢的我的注意力放在了学校里谁混得牛逼，谁打架威猛，尽管只是孩子般的模仿，但那时我的注意力已经不在学习上了。
我渐渐的和阿飞也疏远了，把更多的时间分配给了其他的伙伴，我不再经常去那个树林找阿飞玩了，每天放学后也不再和阿飞分享学到的新东西。有时我和小伙伴们走在一起时，在街上看到阿飞，我没有了往日的热情，只是本能地和他打声招呼，我能看到他眼里的落寞。
后来我主动找过一次阿飞，我在学校旁边的住户家看到了一棵苹果树，那时年少轻狂，我想偷出来点果子证明自己的不凡，就像武侠小说里的大侠一样，取一样东西，即使万军之中，依然如探囊取物一般。
但其实我是有贼心没贼胆，于是我主动去找了阿飞。我把想法告诉了阿飞后，他面露难色，显得极不情愿。他劝我不要那样，让逮住了会被送进公安局的，还说大侠都是光明磊落的，不做偷鸡摸狗的事情。那次是我第一次和他发火，我指着他的脸说：
“知道你就是个怂包，还说和我闯荡江湖呢，这点事你都不敢。行，以后我们各走各的，谁也不认识谁。”
我掉头就要走，阿飞却叫住了我，我看到他的眼里充满了委屈和伤心，他几乎是哀求着和我说：
“大侠，你别生气，我只是怕你出事。如果你真的要去，我陪你。”
于是那次我和阿飞上演了童年时代第一次闯荡江湖的好戏——偷苹果。那家院子的墙并不高，但我爬上去还是有些吃力，阿飞很瘦，三下五除二就爬上了墙顶，他看我有些费劲，于是就又跳下来，让我踩在他的肩膀上，我觉得有些过意不去，阿飞说：“没关系的，来吧。”
他弯下腰，我整个人就踩在了他的肩膀上，他两只手扶着我的腰，告诉我用力往上爬，你有九阴真经护体的，一定可以。我双手撑着墙，在阿飞的帮助下，终于完成了人生中第一次翻墙。确定主人不在以后，我给阿飞使了个眼色，让他也翻了进来。
我当时觉得我和阿飞就像武侠剧里的大侠一样神奇威武，我和阿飞相视一笑，把提前准备好的袋子拿了出来。在那棵果树上，我和阿飞尽情肆意地施展我们的本领，直到装满了整整一袋子苹果，我们才飞奔着往回跑。我有种胜者为王的喜悦，拍拍阿飞的肩膀说：
“不错，以后我们再接再厉，继续干。”
阿飞低沉地说：“大侠，我们以后不要这样了，你还是教我背课文好吗？”
我没有听进去阿飞的忠告。相反，我变得更加叛逆了。那次之后，我和阿飞依然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只有在我想起他的时候，才会突然登门造访，阿飞不论手头多忙，都会陪着我一起玩。
没有过多久，我就因为自己的莽撞闯祸了。我和学校的一个混混因为口角在操场上起了冲突，他说我是懦夫，敢动他一下，他捏死我。我一怒之下和他扭打在一起，他打不过我，站起来之后扬言下学后让我等着。其实打心底来说我还是个胆小鬼，战战兢兢地上了两节课后，便偷偷溜出来跑去了阿飞家，在危难的时候，阿飞还是我第一个想到的人。
他那时正在给母亲煎药，怕他母亲听到，我便把他叫了出来，那次是我第一次在阿飞面前变得卑微，我和他说了下学之后我可能被打，请求他在学校门口和我一起对付那些人。这次阿飞没有了上次的迟疑，这出乎我的意料，他答应我下了学之后等我，眼神里充满了坚定。我的心里就像吃了一颗定心丸。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平时瘦小的阿飞化身为一个义薄云天的大侠，而我却成了一个畏首畏尾的小丑。
放学后，那个混混果然叫了五六个小弟在校门口围住了我，“你他妈的是不是找死敢和我叫板。”那个混混骂骂咧咧地指着我。我当时全身直打哆嗦，尽管嘴上仍然不服软，但心里已经害怕得要死。我远远地看到了阿飞，他冲我点了点头，示意我别怕，他的脸上毫无畏惧之色。
混混过来狠狠地推了我一把，我向后退了好几步，刚想要还手，阿飞已经飞奔过来抱住了那个混混，和他厮打在一起！其他的小弟们一拥而上扑向了阿飞，他们把阿飞逼在一个角落里拳打脚踢，阿飞奋力还击着，但还是架不住人多。那时候我被这场面彻底吓到了，眼睁睁地看着我的兄弟被打，却没有过去帮一下的勇气。
大概过了有一分钟，一个过路的家长才制止住这场群殴，那伙人也是被吓到了，打完之后便一哄而散地跑掉了。我看到阿飞全身都是被踢的脚印，裤子也被磨破了，脸上还残留着些血迹，我过去把阿飞扶了起来，却不知道该和阿飞说些什么。我想着他会责怪我，可他却一句抱怨的话也没有，我看着他瘦弱的身体费力地站了起来，只对我说了一句话：“大侠，你没事吧？以后你不用担心了，他们不会再找你的麻烦了。”
4
我和阿飞的友谊持续了一年多。那时候爸爸在外贸公司工作，单位安排他在家乡附近的城市呆一年，妈妈为了照顾爸爸，准备带着我一起去那边。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阿飞，他还像以前那样看着我，充满了不舍和留恋。
“大侠，你去了那边之后还是要行侠仗义。”
我和阿飞像金庸笔下的大侠那样互相作揖，信誓旦旦地约定以后无论天涯海角，都会肝胆相照。少年不识愁滋味，我和阿飞并没有感受到离别之痛，只是天真地以为我们还会有无数个明天相聚，这也成为我至今抹不去的遗憾。
1997年，我在家乡准备过完春节之后就去外地。我和阿飞的快乐时光也走到了尽头。就在那年春节之前的一天，我伤害了我的兄弟阿飞。那天傍晚，我和阿飞依然像往日那样在树林里玩耍，那次阿飞穿了一件很时髦的蓝色小皮衣。他兴奋地告诉我，“大侠，姐姐给我带回来的，漂亮吗？”
就在那一刻，我心里像是被某种不祥的东西诅咒一样，我看到阿飞穿着那件来之不易的皮衣，心底竟升腾出一种愤恨和不安，一直以来我凌驾在阿飞头上的优越感荡然无存。我不屑地说了一句，“有啥了不起？”谁曾料想，无意萌生出的小小念头竟生出我人生中最初的邪恶，也成为我至今仍然挥之不去的梦魇。
就在那个下午，我欺骗了阿飞。我说：“阿飞，能借下我你的衣服穿吗？我回去让爸爸看看，我也想买个和你一样的。”
童年究竟无心，一个恶意的谎言换来的是一句天真的可以。阿飞脱下皮衣的一瞬间，我心里还是不由地慌了一下，他里面只穿着件漏着洞的毛衣。寒风之下，阿飞依然保持着他滚烫的纯真。我不敢看他的眼睛，拿起衣服就像做贼似的灰溜溜地跑了。我没有回头看他，我不敢看他，也没有勇气回头看他。那天很冷，可我并没有选择跑回去还给他，就在离家不远的一个水沟里，我随手把皮衣扔了进去！
回到家之后，我的心口像是堵着什么东西，各种感情集聚在一起让我喘不过气。那一夜，我失眠了。我想象着阿飞还在那里等他的皮衣，想着他可能会来到我面前指责我的无耻。可是，我并没有等来阿飞。
第二天大早，我知道瞒不过去，就和爸爸说不小心弄丢了阿飞的皮衣。爸爸当时只是抱怨了几句，马上从抽屉里取了二百块钱，带着我就要去阿飞家赔钱去。我说成什么也不去，因为我不敢面对阿飞的眼睛！爸爸没辙，只好自己去了阿飞家。大概过了有半小时，爸爸回来了，我看到他脸上有些无奈。他说阿飞的母亲和姐姐死活也不要，最后好说歹说才留下一百块钱。爸爸还说阿飞一直在那低着头坐着，一句话也没说。
后来的几天，我像一个罪犯，每天待在家里发呆。我再没有去过那个树林，也没有再去找过阿飞，我害怕面对他。
离开家乡的那天，我其实很想去看看阿飞和他道个别，可是我没有勇气，我不知道该如何和他解释我的龌龊和不堪。
在异乡的一年多，我时常想念起阿飞，常常做梦梦到我和他在一起的美好时光，我和阿飞一起比武练剑，一起捞鱼，一起“闯荡江湖”。但更多的时候，我陷入了深深的愧疚和自责之中。他始终对我信任的眼神，就像那把无比锋利倚天剑，刺穿了我心底的罪恶。那段时间我下定决心，回到家乡之后一定要当面和阿飞道歉，他一定会原谅我，就像以前他对我无数次的原谅。
列车开往家乡的那天，我一直不安的心总算有了平静的入口，我哼唱着铁血丹心的主题曲：“依稀往梦似曾见，心中波澜现……”我期待着阿飞的原谅，也盼望着和他完成我们未完成的“江湖梦”。可当再次回到家乡的时候，我飞奔着去了阿飞家，推开那扇熟悉的门，主人却已经换了。我问了阿飞一家人的去向，他们只说好像是一家人去了南方，姐姐在那边安了家，把他们一起接了过去。
后来，我就再也没有见过阿飞了。
二十年过去了，当我回首往事时，记忆沟壑纵横，遗憾散落在很多岁月的枝节上。可我却常常想起那片树林，想起那件皮衣，想起那个遥远的下午，想起那个叫阿飞的伙伴，想起我年少的谎言和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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