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春节刚过,气温就开始回升,田滩地头成片成片的油菜地里也开始冒出了金灿灿的花骨朵儿,很快,整个山村就被包围在了一片黄色的海洋中。
丁根家房屋后面就有一片全村最大的油菜田,一垄垄一畦畦泾渭分明、排列整齐,阳光下微风吹过,花浪翻涌,像一块飞舞的金色纱幔,此起彼伏中,似乎还能听到阵阵沙沙的响声,像极了孩童银铃般的笑声。只是在这片耀眼的金色中,有一块灰色的区域格外的刺眼,跟周围密密麻麻的油菜花显得那样的格格不入,那是丁根家的地。地里种的也是油菜,只是不知道什么原因,它前后左右的油菜都长得茂盛,油菜花开得一朵赛过一朵,唯独这块地里的油菜像是极度的营养不良,稀稀拉拉的开着几朵小黄花,苗上结的籽更是少得可怜。
丁根家的这块油菜地也不是今年才开不出花的,从四年前丁根将那块地种上油菜开始,那里开出的花就一年少过一年,村里的人都说那块地阴气太重,出不了好收成,还有人说是不是丁根做了什么坏事,老天爷都在惩罚他,也有几个好心人劝他改种别的作物,不要跟油菜死磕,但他就是有些不甘心。
丁家的那块地早些年原本一直荒着,杂草丛生,四年前才改成的油菜地,那地以前也不是丁根的,而是他从李大军手上换过来的。那年丁根家要修房子,又没有合适的宅基地,看好了李大军家那一大片开阔的油菜地,好说歹说的找李家换了,李大军非得搭上那块荒地,否则就不换。丁根只好将它开荒种上了油菜,可谁知它却是个扶不起的阿斗,这几年下来除草施肥,丁根在它身上可没少花心思,奈何就是见不到收成。眼看着又快到收油菜的时节了,这地里的油菜花仍只是零零星星的开着几朵,丁根也只能在心里叹息,这一年又白忙活了,望着自家地里先天不足后天失衡的那几棵苗苗,他心一横,干脆直接拖了把镰刀,咔嚓几下,就把油菜杆子全部割了,他彻底放弃了再种油菜的想法,计划着过段时间找个挖掘机来,把那块地整成个小鱼塘,说不定还能派上点用场。
村里的人对丁根的这个决定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李大军倒是有些不乐意,总在丁根耳边念叨着:“好好的油菜地,你非得改成鱼塘,那么小个鱼塘,能养出什么来,再说了,边上都是油菜地,你在中间整个水塘子,不伦不类的,早知道你这么折腾它,我当初就不应该跟你换。”
丁根也不在意,仍是每天屁颠屁颠的张罗着找挖机请师傅,等到周围地里的油菜都收割完了,他请的人也到位了。开工那天,丁根媳妇还特意在地头上放了挂鞭炮,说是去去晦气。
02
挖机师傅很专业,几铲子下去,就刨出了一个两米多深的土坑,丁根在一旁叼着根烟,笑眯眯的看着,只见又是一铲斗泥巴被铲到了半空,然后慢慢的移向一旁,再慢慢的倾斜、倒土。突然,丁根盯着铲斗的眼睛呆住了,那一堆黄黑的泥土中,露出一个灰黑色东西,像是个麻布袋子,袋子在泥土的掩盖中看不出大小,他只能看到它的一个角,角上还有一个洞。丁根狐疑的跟旁边的媳妇对望了一眼,挖机师傅也将机器暂停,走了过来,三人心里都在纳闷,这地底下怎么会有个袋子的,难道是以前哪个地主老财在这里埋下的什么宝贝?
三个人小心翼翼的将麻袋抬了出来,袋口用一根麻绳系了个死结,袋子圆滚滚的,里面的东西应该是被什么东西包裹着的,从外面看不出究竟。三个人你拉我扯地一起将里面的东西拖了出来,那是一床白底黄色碎花的薄被,包成了一个圆筒状,用同样的麻绳绑着。三颗脑袋围在一起轻手轻脚的将被子一层层打开,期待着对里面的宝贝先睹为快。
“呵┄┄”,三人同时倒退了两步,丁根媳妇更是夸张的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
一个两三岁大小的小女孩安静的躺在被子中间,红得耀眼的针织裙配上浅灰色的打底裤,黑色的小布鞋,女孩双眼微微闭着,面色红润,脸上看上去很平静,双手自然轻松的垂放在身侧,像是睡着了一样。右手上握着一束黄色小花,花色鲜艳,花瓣上似乎还看得到一丝水汽,像是早起的露珠散开后的残留,那是一束油菜花,新鲜得似乎就是早上才刚采摘下来的。
很快,几辆警车呼啸着开进了油菜地,闻讯赶过来的村民也是把现场围了个水泄不通。警察们忙着在现场拍照取证,小女孩的尸体很快就被床单给盖了起来,而人群中的疑惑则跟今天的日头一样,不断的向上爬升,爬升。此起彼伏的议论声也如同炸了锅的热油,不断的沸腾翻滚:“这不是大军家的婷婷吗?”,“她不是被她亲妈领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不对,我记得她应该是跟我儿子同一年生的,她妈来接她的那年才两岁多,这么几年过去了,怎么还……?”,“对呀对呀,还真是奇怪呢?”,“看她那个样子应该才死没两天的,按理说不应该呀!”,“是挺怪的,这可是丁根家的油菜地,别人也没办法给埋进去呀?”,“诶,大军两口子好像没在家,大军可是最疼婷婷的了,唉……”,“谁知道是真疼还是假疼呢?这块地之前可是他李大军家的,前几天丁根要挖鱼塘,他还死活不同意呢?谁知道这里面有没有什么猫腻。”,“是呀,大军他媳妇可是孩子的后妈,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年头后妈狠心的可多了去了。”……
大家七嘴八舌的议论着,丁根坐在地上也是满心的懊恼:早知道会出这么个事情,打死他也不会心血来潮的去挖什么鬼鱼塘,油菜地就油菜地呗,现在冷不丁的整这么一出,他就是跳进黄河恐怕也难以洗清了。他一边伤心后悔,一边用手使劲的捶着耷拉到胸口的头,似乎唯有这样,才能让他从之前的震惊慌乱中逃脱出来。
03
又是一年油菜花开的季节,每年的这个时节,是我最开心的时候,因为只有在这段时间里,我才能出来透透气,而其它的大部份时间,我都只能一个人独自躺在地底下睡觉。我喜欢在油菜花丛中跳舞歌唱,一抹亮丽的红色在金色海洋中飞舞,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时而站在花尖上旋转,时而卧在花径处小憩,有春风替我伴奏,还有花儿为我齐舞。虽然少了观众,但我仍是喜欢,这比花根底下的黑暗要有趣得多,我实在是不喜欢那黑暗中的阴冷和单调。
我很珍惜这段短暂的快乐,却并没有能力对时光多做挽留,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花期一过,很快就是端午了,我同样喜欢端午,因为过了端午就是我的生日,以前每次过生日,爸爸妈妈都会给我买漂亮的衣服和玩具,那时候的我们幸福得单纯而又满足。可是,最近这几年,我都收不到爸爸给我的礼物了,只有妈妈每次半夜偷偷的给我送裙子,虽然每年都是一样的针织裙,甚至连颜色都是同样的红色,但我还是很开心,只是妈妈好像每次都很伤心,因为我发现她哭泣的时间越来越长了。
我已经在这里待了快五年了,我都快忘记妈妈做的蒿子粑粑的味道了,那软软糯糯咬一口满嘴香的感觉,似乎离我越来越远了。我也快忘记爸爸妈妈的样子了,尽管每次妈妈给我送裙子的时候,我都能听到她熟悉的温暖的声音,但不管我多么努力,却始终没办法看到她的人。我不知道妈妈现在为什么会这么伤心,但是我真的不希望她不快乐,以前的我最喜欢听她在我耳朵边上轻声的哼唱,虽然不成调,却总能哄得我格格大笑。
我不记得我为什么会躺在这里了,脑海里唯一的记忆就是妈妈凄厉而又压抑的哭喊声,充满了绝望和伤心,让人不寒而栗,在那之后,我就到了这片油菜地里,一直不曾离开。直到今天早上,我听到了轰隆隆的机器声,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久之后,我就被人从那层层包裹中带了出来。那一刻,我看到了久违的太阳,只是这阳光太过强烈,尽管有被子盖着,但那刺眼的光线,仍是穿透了阻碍,直直的照在我的身上,让早已习惯了阴冷和潮湿的我浑身不舒服,感觉身体都快要融化了。我的意识也越来越模糊,我能感觉到周围有很多人,声音也很嘈杂,却没有发现爸爸妈妈的踪迹,我想在彻底失去意识前,能有机会再见他们一面,不知道我的这个愿望能不能实现?
04
今天刚一回家,我就听说了油菜地里的事,我惊得半天没晃过神,感觉天一下子变得死沉死沉的。大军拖着我发了疯似的往油菜地里跑,我只能麻木地跟着。尽管太阳很烈,可油菜地里的人还是很多,什么时候都不要小瞧了山村里三姑六婆们对八卦的热情。拨开人群,当看到那一抹熟悉的黄色碎花,我心底深处一直绷着的一根弦“啪”的一声就断了,我暗暗的吁了口气,有一种久违的轻松和解脱。
大军已经趴到地上哭晕了,我只是木然的站在他的身后,这几年以来,我的眼泪早就已经流干了。周围的人群中有一个声音很刺耳:“到底不是亲生的,这临了临了,居然连几滴眼泪珠子都舍不得掉。”,那个声音虽然刻意压低了,但我还是听到了,我心里一阵冷笑:哼,不是亲生的,当年如果不是因为这个,事情又怎么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我没有走近去看婷婷,心底的那道疤早就已经结痂,又何必再把它扯开,只是为什么此刻我心里的绝望和悲凉,跟那天晚上会那么的相似。
那天晚上,风清月明,我去隔壁王姐家借镰刀,闲着没事儿就跟她多聊了几句,回到家的时候看到婷婷已经自己躺床上睡着了,我不禁笑了笑,这小丫头今天确实是玩得太疯了。我轻轻的走过去,她的脸色比往常要红一些,我以为她是玩得太累了,也就没有太在意,她小手上攥着一把油菜花,都有些蔫吧了,还舍不得扔。我轻轻的扯了扯,没有拿掉,又怕太用力会吵醒她,也就随她去了。她的小手有点凉,我俯下身,准备给她一个晚安吻,这是我俩每天晚上都必不可少的一道程序,我靠近的时候,没有听到她的呼噜声,往常熟睡的婷婷都会带些低沉缓慢的鼾声。我以为是自己听得不够仔细,就又凑近了些,听了一会儿,突然惊出了一身冷汗,她居然连呼吸的声音都没有,我把手放到她的鼻子下面探了探,没有任何的感觉。我一下子慌了神,虽然她以前也有过几次这种类似的情况,但每次大军都在家,而今天,只有我一个人。
我手忙脚乱的把她的被子掀开,给她掐人中,拍脚心,又是热敷又是按摩,足足折腾了一个多小时,却没有一点效果,她仍是那样无声无息的躺着。以前她每次昏死的时候,我跟大军都是这样把她救过来的,可是今天,我却束手无策,我再也看不到她对我大笑对我撒娇了。一股浓浓的悲意从心底升起,我感觉天似乎都要塌了,没有了婷婷,我的生活我的家庭也就一起毁了。之前村里就常有人说我这后妈没有亲妈亲,今天大军又不在家,婷婷这样突然没了,就算我浑身长满嘴,估计也没有人会相信我的。
我呆呆的坐着,恼子里一片空白,心底的无助和悲痛如屋外的夜色般浓重得让人透不过气。我不知道要怎么跟大军说,我怕他怨我怪我甚至误会我记恨我,我更怕村里人的口水直接将我淹没。我一动不动的坐着,从半夜坐到天亮,又从天亮坐到了天黑。当夜色再一次来临时,我终于下定了决心,我拿了床黄色碎花的薄被子,将婷婷小心的包裹好,那是她最喜欢的一床被子,她说那碎花花儿很像房前屋后的油菜花,看着就让人开心。她喜欢油菜花,趁着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就把她埋在了那一片油菜花中间的荒地中间,坑不大但很深,我小心翼翼又万分不舍的把泥土一铲一铲的往她身上倒,心如刀割。当天边开始露白,我将荒草和枯枝重新铺好,那里很快又会被成堆的油菜杆子堆满,没有人会知道那荒凉底下的秘密。
后来,当我满脸心虚的向所有人说婷婷被她亲妈接走了的时候,居然没有一个人怀疑我,包括大军,也不知道这到底是我的幸运还是悲哀。
05
因为挖出了死人,村子里沸沸扬扬的热闹了好些天,警察的尸检结果虽然还没有出来,好事者的闲言碎语却是铺天盖地的在这个小山村的上空翻涌发酵。有人说婷婷的尸体埋在地下四五年都不腐烂,是因为她心里的冤屈太深,怨气太大;也有人说丁根家种的油菜之所以收成不好,是婷婷在惩罚丁根的粗心,每年翻地播种的折腾,居然都没有早一天发现她的尸体;还有人认为李大军两口子的嫌疑最大,因为包婷婷的被子是李家的,埋婷婷的油菜地之前也是李家的┄┄
谣言在村子里泛滥的时候,李大军和媳妇大干了一架,李大军抡着根手臂粗的木棍,死命的往媳妇身上砸,完全不顾及媳妇杀猪般的惨叫,在他的心里,一直都认为是无风不起浪。大军媳妇在看到大军极度冰冷和怀疑的眼神后的第二天早上就喝了药,当整个山村都还在沉睡的时候,她在她曾经挖的坑旁边喝下了一整瓶的敌敌畏。
一个星期以后,派出所特意派了几辆警车到村里,在村口的小广场上通报了婷婷的情况。婷婷患有先天性的心脏病,病情严重却一直没有得到重视,猝死的结果着实令人惋惜。
大军又将那块油菜地从丁根手里换了回来,他把媳妇和婷婷埋在了一起,合葬的那天,他在俩人的坟前哭了很久,凄厉的哭声回荡在村子的上空,久久不曾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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