慌乱中战士们总算逐一登上了直升机,只剩下教授和董振俊两个人,董振俊拍了拍他,让他赶紧上去,教授低头耳语了一句,董振俊想了想,先进了机舱。
教授的屁股刚碰到座椅,直升机就离开了地面。他小心翼翼地检查了一下安全带,戴上降噪耳机,把95式步枪的肩带扣得紧而又紧,接着一一检查身边的人。张若谷自认识他以来,从来没见他这么紧张过。
乘坐固定翼飞机,也就是普通人经常坐的客机,与乘坐直升机、尤其是军用运输直升机是完全不同的体验。直8-B从地面爬升的过程中造成的颠簸,让张若谷能清晰感知到刚刚吃下的早餐在身体中的具体位置。机舱内光线不足,侦察连的战士都沉默地低着头,唯一明亮的地方是两侧打开的舱门,左边的门口向外探出一挺重机枪,机枪手的表情非常闲散,如果条件允许,张若谷甚至怀疑他会翘起二郎腿。
显然,这次考核他只是一个人形道具,黄晋刻意安排机枪手,无非是要制造出实战的逼真氛围。
张若谷的位置靠近门口,得以从高空俯瞰地面的景色。二月的东北大地原本应该是白雪皑皑,可此时地面上只有些许白色,山上错落有致的针叶林已露出大片苍翠。张若谷感觉很奇怪,年三十才下了一场暴雪,这几天也断断续续地下了一点,怎么雪化得这么快?他不自觉地转头看向身边的胡春芳,他仍然是连里除了吴论之外他唯一可以敞开交流的人,可胡春芳却把身体缩成了一团,双眼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的作战靴,张若谷碰了他一下,他立马神经质地一抖,眼睛里满是恐惧。
张若谷大骇,胡春芳虽然老实巴交,但平时训练考核无论强度多大,他从来都是一脸茫然地轻松通过,今天这是怎么了?
耳机里传来黄晋标志性的轻声细语:“你们很走运,昨天来了股暖湿气流,气温上升了十几度,这在冬天的东北是比较罕见的。”
张若谷环顾四周,发现黄晋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嘴唇在不停地动着。
黄晋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说完了比武的实施流程,机上所有人都抬起头来,有人张着嘴说了句什么,看嘴型应该是在骂娘。董振俊跟教授互换了一下眼神,显然,当旋翼的声音出现在食堂外的那一刻,他们已经大概猜到了。
“另外,”黄晋道:“由于貉子岭的起降条件比较差,一会儿我们到了现场,直升机就不降落了。我们悬停在二十米高度,两个连队直接组织索降射击。注意,索降之前你们一定要仔细检查好速降绳、滑降器和8字扣,绝对不能出现任何意外。”
没有一点准备和反应的时间,黄晋这么做实在是断子绝孙。
董振俊一把从头上薅下耳机,怒视着黄晋悠然的背影,用尽全力吼了一声:“大家把耳机拿下来!”
张若谷摘下耳机,董振俊虽然吼得全身都在动,他也只能大致听见后者的声音。
董振俊报出了15个人的名字,被喊到的依次答到。一班的十个人,除了他之外,全部都在其中。张若谷之前的猜测确实没错,一班虽然聚集了连队最恶的恶人,却也都是全连最强的兵。
喊到胡春芳的时候,他的瞳孔急剧收缩,这时边上的陈撼秋照着脑袋呼了一巴掌,吼道:“想什么呢,答到!”
胡春芳颤抖着张了一下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15个人,教授打头阵,陈撼秋殿后。张若谷这才明白他为什么要最后一个登机,显然,他第一个索降,既能稳住其他经验不足的战士的心态,也能做出动作示范。黄晋虽然操蛋,教授的思虑也一步没有落在他后面。
董振俊报完名字,拍了拍教授的肩膀,掏出手机一阵狂按,显然是在跟另一台直升机上的副连长敲定另外15个人的名单。
教授的声音和姿势跟董振俊不遑多让,脸涨得通红,一一讲解索降的动作要领,张若谷集中全部精神记住他的讲解,虽然比武已经跟他无关了。
仿佛故意要跟教授过不去似的,直升机这时突然一个90度右转侧翻,机上的人瞬间歪倒了一片。
胡春芳的身体紧紧贴着张若谷,后者能感受到他在微微颤抖。
张若谷看了一下他的脸,突然明白了过来,抓住胡春芳的手心,用食指写下两个字:“恐高?”
胡春芳对着手心想了一会儿,才惊惧地点了点头。
张若谷又看了看他的表情。胡春芳显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怕高,从他收缩的瞳孔、颤抖的嘴唇可以看出,这已经是病理性的恐高症。他在北大上学的时候有个重度恐高的室友,有一次班里一起搞心理拓展游戏,这个室友在攀岩攀到一半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直接晕死在吊绳上。后来他跟张若谷仔细描述过重度恐高症的感觉:“站在高楼上往下看的时候身体会完全僵住,不是本能地往后缩,而是突然有一种忍不住往下跳的冲动……”
不行,胡春芳这种状态,索降的时候肯定会出事!
他想了想,把胡春芳的脑袋往下一摁,拍了拍满脸怒容的陈撼秋,后者一侧脑袋:“干啥!”
自新兵连练队列口号以来,张若谷从来没有这么拼尽全力大喊过:“班副,胡春芳有恐高症!”
幸好此时机舱内涌进一股气流,张若谷的声音也只有身边几个人才听得清楚。
陈撼秋看了看张若谷,又看了看胡春芳,吼道:“你又不是第一天怕高了,去年不是还上过两米的模拟台吗?克服!”
对于胡春芳来说,陈撼秋的话从来都是圣旨,可这次他罕见地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张若谷看着这俩人,喊道:“这样不行!”
“什么不行?谁不是这么一步一步走过来的?”
黄晋似乎注意到了身后这异常的响动,回头看了一眼,正好跟陈撼秋的眼神对上,后者迅速收回了愤怒的表情。
这怎么办?张若谷焦急万分。跟这种浑人,从来都是没有道理可讲的。
教授或许说得通?但自己跟他隔了五六个身位,中间还有一个陈撼秋。
通过舱门,貉子岭支离破碎的地貌映入眼帘,经过近四十分钟的飞行,终于要到了。张若谷看着这暌违已久的山景,紧紧抓住了胡春芳的手,塞了一片绿箭口香糖:“使劲嚼,有助缓解神经紧张。”
胡有利站在山坡上,用工兵铲挖出了一个浅坑,吴论想要帮忙,胡有利说:“你老实呆着就行了,看看景色,别坏我的事。”
吴论不服气地道:“那你叫我来干啥?”
胡有利从怀里掏出一个绿色的军用计时器扔给他,指着远处的山坡:“等会儿那些人从直升机上下来的时候帮我计时。另外,陪我吹牛逼。”
吴论朝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低矮的丘陵上有一些东西在阳光下微微反光,拿出望远镜一看,是几十个胸环靶。
“为了练侦察连这帮货,死光头也是下了血本了,在这破山头上铺一条移动靶的轨都非常耗时耗力,一下铺了这么多,还得连电线什么的,工兵连得骂死他了。之前在雪狐的时候也没打过这种靶,看得我都手痒。”
胡有利嘴里不停嘟囔着,手上却丝毫不慢,不到一刻钟,一个简易工事就弄好了。他拔了些草插在自己和吴论的迷彩帽上,道:“稍微伪装一下,虽说他们肯定紧张地跟什么似的,但也要以防万一,要是让牛冲天这种老奸巨猾的人发现是我,回头回连里不好交代。”
吴论道:“这也不能怪你啊,光头不是说了么,你不开枪他们成绩作废。”
“话是这么说,我毕竟跟老董是一条裤衩子穿到大的,干这种没屁眼的事,心里发虚。”
“你跟连长是发小?”
“嗯,一个村出来的,同一批上了征兵的火车,又一起分到四连、选到侦察连。我跟你说,老董这小子你别看他现在装得一本正经的,以前当兵的时候也是出了名的刺儿头,一班那个胡什么芳,不是老跟人打架么,跟他比差远了。有一年他跟汽车连的领导司机干仗,一个人对人家五六个,要不是我正好有事经过,那次他八成就残了。”
“那教授呢?”
“他比我们俩早一年,所以老董也一直让着他。”
“师父,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啥?”
“你是不是处男?”
胡有利原以为吴论会问他以前跟董振俊和教授的事,没想到这小子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心里一慌,道:“什么乱七八糟的?”
吴论笑嘻嘻地道:“到底是不是?”
“是又怎么样?小逼崽子,你拿我手机泡妞的事我还没跟你算呢。”
“果然啊果然。”吴论故作神秘地笑,笑得胡有利更加心慌。
“等等,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不知道啊,瞎猜的,没想到还真猜中了。”
“难道我脸上有守宫砂不成?”
“那倒不至于,是你的眼睛出卖了你的心。”
“此话怎讲?”
“还记得年三十那次拉动吗,你那天火急火燎的,一直骂娘,我当时就觉得你不对劲,后来关禁闭的时候才想起来,你那天假眼装歪了。”
胡有利罕见地没有回嘴。
“说吧,是不是那天被小李一个大嘴巴子把眼睛扇出来了?是不是你想亲她人家没让?”
胡有利脸一红,道:“就算是这样,你又怎么知道我是处男的?”
“不是告诉你了么,瞎猜的。不过你平时老喜欢找老米、三儿他们讲黄段子,追小李又追得这么费劲,我早就怀疑了。不是有句老话么,人啊,越没有什么越喜欢显摆什么,喜欢讲黄段子的都是性压抑的,要么是处男,要么就已经阳痿了。你老人家这个身体,啧啧,阳痿应该不至于吧。”
“草,我看你这禁闭关得还是太短,回去我就让老董再关你一回。”胡有利一手抓住吴论,右手抵住他的下颚,做出绞杀的动作。
吴论压根没想过要躲:“别,不关禁闭我还想不起来这事,关久了再让我想起一两件你见不得人的事,可如何是好?对了,我在禁闭室的床底下发现有人写了一堆脏话骂光头,你知道是谁干的吗?”
胡有利放开吴论:“我又没关过禁闭。”
吴论详细复述了一遍床板上的脏话,他对自己的记忆力越发感到惊讶。那些脏话夹杂着各种方言外语,他却能一字不漏地完整重复出来。
胡有利想了想,道:“能把这么无聊的事做的这么有创意,难不成是他?”
“谁?”
胡有利摇头:“应该是我想错了,我跟那人认识这么多年,从来没从他嘴里听到过一个脏字。”
吴论还想继续问,这时胡有利腰间的对讲机发出一阵噪音。
“旺财旺财,听到请回答。”
胡有利摁住对讲机,一本正经地道:“旺财收到,旺财收到,请指示。”
吴论忍不住笑,在侦察连是个想干啥就干啥的大爷,谁能想到他的代号居然是旺财。
“一分钟后抵达现场,一分钟后抵达现场,赶紧准备好。”
胡有利放下对讲机,趴在浅坑里调整好10式狙击步枪的脚架。
直8-B的身影很快出现在远处的上空。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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