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和奶奶

木心的《从前慢》里有句话很美，“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很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前几天，我最亲爱的奶奶走了。我亲眼看着道士做法，把一根圆圆的竹子递给爷爷，口中念念有词，最后说一声“断”，蹲在地上的爷爷就用刀把竹子整齐的切成两半。虽然我不知道，道士口中念些什么，但爷爷那一刀，大概代表的是今生的缘分从此一刀两断了吧。

此后，我们跟奶奶就再也不见了。

作为晚辈的我，常常羡慕爷爷奶奶的爱情，虽然连他们都不知道，这算不算爱情。但是爷爷对奶奶的爱，经常会让我感觉，如果我要以爷爷这样的标准找男朋友，大概一辈子也不会找到这样的人了吧。

奶奶把她的婚姻，称作“鬼婚”。我问她，啥叫“鬼婚”？爷爷在一旁说到，以前他们那一辈，还没改革开放，婚姻都是父母拿着孩子的生辰八字给媒婆，媒婆让算命的帮看好后，就开始做媒，在结婚之前，两个人从没见过面，所以人称“鬼婚”。奶奶在一旁听着就不乐意了，“虽然说是鬼婚，你那时候有两个人可以选，隔壁村那个，又年轻又好看，你偏不选，你选个比你大的姑娘，你还说什么话，你还不够傻啊。”奶奶一副恨铁不成钢的口吻对爷爷说。

爷爷只是傻哈哈地笑着，也不跟她顶嘴。其实奶奶只比爷爷大两个月。

奶奶这一生，跟随孩子称爷爷为“阿爸”。这一声“阿爸”叫了六十多年，爷爷则把她当孩子，照顾了六十多年。直到她生命的尽头，也是爷爷陪伴左右，也不知道，她最后有没有跟她的阿爸说再见。只知道她的阿爸在她弥留之际给她手里塞了一把钱，她真的紧紧抓着那把钱，后来这钱就成了留给儿孙们的福禄。

大概十年前，奶奶生了一场大病，在床头吐着鲜血。爷爷翻出藏在米仓底下的钱，拿来给奶奶看病。据说爷爷的钱是一张一张混在米里面的，老人在米仓里一张一张的捡着钱，颤颤巍巍地拿给孩子，说是要给奶奶看病。单靠老人的积蓄，愣是把奶奶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从头到尾，没有拿儿女的一分钱。爷爷这辈子，只是个卖草药的郎中，辛苦种田的农民。但他却悄悄地存了好几万的积蓄，在关键时候全拿出来，只为了救他那位病重的妻子。那年爷爷奶奶七十多岁。

他们说，以前爷爷是某个镇上中心小学的校长，因为奶奶一个人在家照顾孩子太辛苦，他就背着姑姑去上课，后来觉得背着孩子给学生上课有太多麻烦，他自己辞职回家和奶奶一起种田养孩子。

爷爷奶奶的孩子很多，一共八个，用奶奶的话说，就是肚子里面有多少个孩子，都生完了。美好的前程和家庭面前，爷爷选择了家庭，他不愿意自己的妻子太辛苦。

但这不全是他。

爷爷后来还考上了铁路局，放榜的时候会，他是红榜第一名。但参加工作前，要去外省培训，他去了几个月就跑回家了，因为他怕奶奶一个人照顾不了那么多孩子。后来，他又自学了从奶奶的爸爸那里传下来的医书，认识各类草药，行医救人。从此，他在田间辛勤劳作养活他的孩子们。闲时上山采药。

奶奶总是喜欢当着我的面骂爷爷，“你爷爷当年自己太傻，我说我可以自己照顾孩子，就是辛苦一点而已，他硬是要回家，当老师当得好好的也不当了，铁路局考上也不去了。不然我这辈子能那么穷吗？”责备的口吻，却像极了小孩子，肆无忌惮的撒娇。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的奶奶不爱说话，谁都不愿搭理，也不再认识人了。但她总是牢牢地记得她的阿爸。她会在吃饭的时候冲着爷爷喊“帮我盛饭”“不要那么多”“夹那么多肉给我干嘛，你不会自己吃吗？”

当爷爷去医院照顾生病的伯伯，一个星期都不在家时。奶奶每天晚上都不睡觉，拿着小板凳到爷爷的房间门口喊，“爸～爸～爸……”大半夜的，喊得超大声。一两天见不到爷爷，她就吃不下饭，平时吃两碗饭，那会就只吃了几勺，脸色苍白，感觉随时都有可能不在了。

爷爷回来后，她很快就活过来了，依然每天等着她爸喊她起床吃饭。每次回家看望爷爷奶奶，吃晚饭的时候，无论我们怎么请，奶奶连房门都不出。等到爷爷做好饭菜，到她床头喊一声“起床吃饭了。”她立马上应一句，“好。”然后就自己爬起来，酿酿跄跄地走出门吃饭。

大伙常说，她是个矫情的老太太。我每次说奶奶矫情、娇气的时候，爷爷都会严肃地说，不要去说奶奶，她老了，她年轻的时候吃了太多苦，就让她安心地享几天福吧，也没有多少日子了。语气有坦然，也有道不尽的心酸和无奈。

爷爷每次在叫奶奶吃饭前，总帮奶奶盛好饭，夹好一堆的肉，然后才请奶奶去吃饭，像极了在照顾太后老佛爷。奶奶没有上排牙齿，他就买排骨来每天给奶奶炖排骨粥。总会把肉类放到熬药的药罐，从下午三点开始小火慢熬，为了给奶奶吃好吃的饭菜。很多时候，奶奶碗里都是瘦肉排骨，爷爷的碗里都是骨头……

看着老人碗里的饭菜，我竟能感动得眼里马上泛起泪花。我说，爷爷，你怎么给奶奶那么多肉，自己却吃骨头。爷爷用勺子翻了翻药罐，“罐里还有好多，你一起吃吗？”啃一口骨头，然后笑着说“我还有牙齿，你奶奶都没有牙齿了，她哪里啃得动骨头，所以我就吃这个了。”一副我还有牙齿所以我吃骨头很幸福的样子。

见过很多爱情，有的夫妻是同一天去世的，就好像他走了，我也不愿在这世间独活。我曾经坚定地认为，若是爷爷先奶奶而去，奶奶一定后脚就随他而去了。

现实是，那位傲娇的老太太走了，而这一生最爱她的人还好好地生活着。她的爱人，有一身的才华却甘愿在山间跟她同甘共苦，种地耕田，养一堆的孩子。

以前年少时，喜欢古装剧的结局是，从此英雄与侠女浪迹天涯，隐姓埋名，耕田种地，养一堆孩子。后来发现，原来小时候喜欢的故事结局，竟然被爷爷奶奶活生生的演绎在眼前。而我，就是那对神仙眷侣的后代，是多么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