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头榕树下住着开酱油铺的阿芳,乌黑黑的酱油醇厚透亮,如她垂散的秀发般发出迷人幽香,来打酱油的人络绎不绝;村尾小河边住着开酒坊的老三,清洌洌的美酒醉了一条街,运着新米来做酒的小船挤满了河道。
酒坊和酱油铺像一道靓丽的风景,连接着小镇的现实和梦幻。
阿呆是酒坊老三的幺儿,和我家隔岸对住。只要阿呆一出现,孩子们一哄而散,消失得无影无踪。孩子啼哭,阿呆成了父母止哭孩子的神器:非吵非吵,阿呆听见了会把你抓去!闻此言,刚刚还在哇哇大哭的孩子转而抽抽搭搭,继而连抽泣声也没有了,阿呆是凶神恶煞的化身。
阿呆是他的绰号,他的大名自辍学之后就没被提起,连他父亲都是“阿呆阿呆”的唤他。他不是真呆,只是嗜酒如命,喝了酒脑子不灵光,满嘴胡话。李白斗酒诗百篇,阿呆醉酒,骂爹骂娘,小镇鸡飞狗跳。
老三严下禁酒令。阿呆身在酒家,却没有酒喝,酒瘾犯了的阿呆疯疯癫癫,拿着空酒瓶痴痴地看着酱油铺,恨不得那一缸乌黑黑的酱油幻化为清洌洌的美酒让他一醉方休。
没有酒喝的阿呆自然想办法到附近的小卖部赊酒喝。阿呆娘得知后跑到小镇各个小卖部大吵大闹,警告这些赊账给他儿子的店主,谁如果胆敢再赊账于他,她将上门砸了这家店。一时之间,再也没有人卖酒给阿呆。
阿呆每天在桥上逛来逛去,酒瘾上来了,看准了祖母的小卖部钻进去。他知道祖母心软,会赊账给他。
一天,我放学回家,看到灶间站着一个人,正往嘴里倒着啤酒,喉结咕咚咕咚的上下滑动,几乎不换气,眨眼之间一瓶啤酒早已倒入肚中。仔细看时,却是阿呆。他放下空瓶,朝我憨憨一笑,打着饱嗝,心满意足地飘然而去。
这样惬意喝酒的日子不常有。不久,阿呆就出事了。
夏日的黄昏,闷热潮湿的空气笼罩着大地。
祖母经过酒坊边上,只听有人在唤她:阿清妈,阿清妈!
祖母抬头向二楼阳台望去,只见阿呆涨红了脸,像极了西天的残阳,仿佛要吞没这无边的世界。
阿呆,你怎么啦?
阿清妈,我喝了甲胺灵(一种剧毒农药)……你帮我把父母叫来,我要留给他们几句话。
你个猴头,勿要乱讲!祖母大惊失色。
阿清妈,没有骗你,我真的喝了甲胺灵。不信,你凑过来闻闻。
祖母凑上前去,果然一股浓烈的农药味扑鼻而来。画着骷髅头的空瓶子躺在地板上打着旋儿,仿佛像祖母示威。
你个猴头,怎么能干这等傻事!祖母变了腔调,颤抖的声音跌落阳台,空空的,没有支撑点。
阿清妈,我爸要我做酒却不给我酒喝,我心里苦啊,呜呜呜……他骂我没出息,叫我干脆死了算了。我死给他看……阿清妈,我下世投胎到做酱油的人家……不再受酒香的诱惑……
祖母来不及听阿呆说完,跌跌撞撞奔到酒坊:老三,老三,阿呆喝农药了……
老三从氤氲着的雾气中探出头来,你说什么?谁喝农药了?
阿呆喝农药了。
非听这猴头骗,他会喝药?酒还没喝够,他舍得死?
真的,我闻过了,嘴边一股浓浓的甲胺灵味。祖母从酒坊中拽出了老三。
肯定是这猴头嘴边涂了药,骗你的。老三不信,或者说他不愿意去相信阿呆干了傻事,双脚却不由自主的跟着祖母往小阳台跑。赶到时,阿呆已经口吐泡沫,在地上抽搐不止。
老三背起儿子往镇医院跑,一群邻居跟在老三后面跑。在这场时间争夺赛中,注定没有赢家。还没到医院时,阿呆就无声无息的挂在老三的肩上,吐出的泡沫一层层染白了老三的头发……
阿呆走完了短短的三十年时光,丢下年老的父母,弱小的妻儿,还有那个打酱油的梦想去了……
时间在倒带,多少往事在湖光镜影中显现。
阿呆结婚时,水泥船摇啊摇,摇来了红艳艳的新娘。新娘穿着红红的衣服,坐在花船上随波荡漾。花船一靠岸,阿呆憨笑着把新娘从船上背下来,跨过烧得旺旺的火盆,满心欢喜走进那个阳台。鞭炮声噼里啪啦的在空中炸响。
村子里的小屁孩们,齐聚在阳台下翘首企盼,盼望新娘从上面撒下糖果。似乎等到天荒地老,新娘先撒下一大把花生,孩子们扑在地上疯狂地争抢。接着空中像天女散花一样飘落糖果,大家伸长手臂等待糖果落到自己的掌心。突然,一把雨伞撑了开来,倒扣在众人的头上,稳稳地接住漫天飞舞的糖果,滴水不漏。看着他扬长而去,孩子们既气愤又无可奈何。
没有抢到糖的孩子围着阿呆,起劲地叫:新郎官!新郎官!阿呆少了往昔的恐怖面目,从身上掏出几颗糖,分给这些孩子。那时的阿呆一点也不呆,他柔情似水,意气风发,堂堂一个有志青年。
阿呆的新娘,脑子并不灵光。几年后,他们有了一个儿子,儿子也不灵光,整天挂着鼻涕在村子里跑来跑去,阿呆的新娘也不怎么管他。
一个呆子就已经够人烦的了,再加上两个呆子。阿呆的郁闷可想而知。清醒时的阿呆总是提着空酒瓶,痴痴地望着酱油铺的阿芳。阿芳嫣然一笑:阿呆,打酱油?
嗯,啊?阿呆如梦惊醒,然后逃也似的离开,阿芳的笑容点亮了阿呆的精神世界。面对她,已为人父的阿呆总是莫名的羞赧和慌乱。
阿三总认为儿子酗酒过度才变呆,于是强制让他戒酒,这对在酒罐里泡大的阿呆来说,无疑要了他的命。又一次抗争无果,阿呆想既然不能喝酒,那就喝农药了结自己吧!阿呆喝下甲胺灵的时候,他深深地后悔了,他为自己的意气用事付出生命的代价,他也想重新活过,可是没有机会了!
阿呆的人生其实也有过亮点的。一年冬天,一个小女孩不小心从桥上掉到了河里,十几岁的阿呆闻声出来,来不及脱掉厚棉服,纵身跃入了河中,他救起了这个小女孩。阿呆在墙角冷得瑟瑟发抖,尽管他已经换好了衣服,冬日的风还是冷到了骨头里,他冲着女孩憨憨一笑。
酱油铺的阿芳,某天看到了《阿甘正传》,阿呆像极了阿甘,如果这部电影阿呆早点看到,阿呆也不会那么绝望。
阿呆再也看不到自己的孩子长大成人,他以这种极端的方式,抛弃了俗世。他就这样飘走了,飘出了世俗的眼睛。不知道阿呆在天堂那边,有没有酒喝?
清冷的早晨,还是那个码头,还是那个船老大,阿呆的妻子和儿子坐着来时的那只水泥船,摇啊摇,一直摇向远方,消失在雾气氤氲的湖面……
阿呆死后二十五年, “打酱油”一词风靡网络。阿呆到底在人间打了一回酱油,打捞起了一个女孩……
阿芳说,五岁时她曾从高高的桥面跌落水中。
我陡然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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