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学的时候看唐传奇,是看不见一股由盛唐到晚唐政治上的腐朽堕落和权力更迭的乌烟瘴气的,彼时只晓得沉迷于公子小姐侠士剑客道姑和尚王孙贵族的悲欢离合之篇,是以,多年后,很多篇目都不再记得,却独独将《虬髯客传》《人面桃花》和《聂隐娘》这三篇记得顶顶牢固。
后来看侯孝贤拍《刺客聂隐娘》,当舒淇一身黑衣面无表情的出场的时候,心想是了,这便是我印象里的聂隐娘了。《虬髯客传》和《人面桃花》皆是才子配佳人终成眷属的美好故事,唯有隐娘青鸾舞镜,没有同类,合该是这副面目麻木一身黑衣整个人都如同一潭死水的模样出场了。
《对楚王问》中楚襄王问于宋玉曰:“先生其有遗行与?何士民众庶不誉之甚也?”宋玉对曰:“唯,然,有之!愿大王宽其罪,使得毕其辞。客有歌于郢中者,其始曰《下里》、《巴人》,国中属而和者数千人。其为《阳阿》、《薤露》,国中属而和者数百人。其为《阳春》、《白雪》,国中有属而和者,不过数十人。引商刻羽,杂以流徵,国中属而和者,不过数人而已。是其曲弥高,其和弥寡。”
自《刺客聂隐娘》上映那一天起,风波就未曾真正停歇过。先前戛纳电影节上的风光无两,到上映后电影院里三三两两中途睡着的退场的迷之尴尬,再到金马奖金像奖全都收入囊中的高处不胜寒,数月间拥趸者不少,诟病者亦多之。而今时隔两年再看,聂隐娘依然不失为侯导的曲高和寡之作。
都说侯孝贤最是擅长长镜头的拍摄,除了《海上花》换了种拍摄手法之外,长镜头几乎贯穿了他的整个导演生涯。因此,看他的电影,是要慢慢品的。犹如一杯好茶,急不得,只可徐徐而入,才能渐尝其醇香。
最早看过的侯孝贤的片子是《最好的时光》,那时年纪小,沉不下心来,冗长冗长的镜头随着舒淇安静的笑容与张震孤寂的身影慢慢推移,从台球桌到青楼,从健康到残疾,从恋爱梦到自由梦再到青春梦,整整三生三世,原以为不过就是一个矫情的文艺片,不曾想后来再看,那二人的低眉垂目间,皆是一代人的缩影,方才明了,那是侯孝贤的一方天地,就如同湘西之于沈从文,台湾之于侯孝贤。他有他自己的表达方式和美学视域。
到了《刺客聂隐娘》的时候,舒淇与张震已经合作过多次了,聂隐娘与田季安的对手戏虽少,彼此的默契却是不言而喻。
道观里,蝉鸣鸦叫,隐娘跪在门口,未见道姑其人便先闻其声:“为何延宕如是?”她答:“见大僚小儿可爱,不忍心便下手。”寒鸦一片凄叫声中,道姑告诫:“以后遇此辈,先断其所爱,然后杀之。汝今剑术已成,而道心未坚,今送汝返魏,杀汝表兄,田季安。”——杀表兄田季安是为隐娘返家之因。
待得返家沐浴更衣之后,见其母,其母交还与玉玦。玉玦乃当年窈七与六郎相订婚约之物。如今玦仍完好,却白璧微瑕,珠断玉碎,公主娘娘和当初的阿窈已然是皆不在了,于是忍不住蒙帕痛哭。这便是隐娘,侠骨亦真性情。
而今夜雨十年灯,故人再见,兵刃相见,纵使相逢却不识。昔日六郎如今佳人在怀,儿女成群,到底是再没人记得当年的窈七了。玉玦相抛,隐在帐后,听那女子说:“为窈七不平”,也算是为后面的相救埋下了善因。
只不过从此只有隐娘,没有窈七。窈七是一个痛苦的存在。
田季安说:“她就是要我认出她来,再取我性命,要我死的明白。”其实这个男人一点也不懂隐娘。
聂锋护送田兴的路上遇刺,隐娘出手相救,后在白桦林被面具女子所伤。
淬镜少年替隐娘包扎伤口的时候,她俨然像一个武士,说:“娘娘教我抚琴,说青鸾舞镜。娘娘就是青鸾,一个人,从京师嫁到魏博,没有同类。”青鸾舞镜,一个人,没有同类,说的何尝不是她自己。
晚唐,藩镇割据,各路人马心怀鬼胎,刺客云集,暗杀无数,隐娘,这个刚柔并济的侠义女子终究是没能遵从师命,杀了田季安。最后那一跪,寥寥数语:“杀田季安,嗣子年幼,魏博必乱,弟子不杀。”她的家国大义与侠义,终不是那负心之人可懂得的。
道姑说:“剑道无亲,不与圣人同忧。汝今剑术已成,唯不能斩绝人伦之情。”人伦之情斩不绝,道不同,不相为谋。于是,隐娘转身,离去。
最终那黑衣女子与淬镜少年携同出走晚唐,任身后长笛悠扬,古道西风瘦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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