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鹤湖风光
富水镇与胜利镇,是两个八杆子都打不到的地方。一个位于陕西省商南县,一个地处安徽省东至县,山水遥远,两地相隔了2000公里。
富水镇与胜利镇又很近。在一套家谱里,两地菊江杨氏,同根同源,左昭右穆,血脉相连。
富水镇杨家楼的村民,记忆犹新。2020年12月21日响午,这天正逢冬至节气,天上下着鹅毛般的大雪,家家户户的炕头上,年味正浓,炊烟飘香。小梁子妈妈金娟,一身风雪,从镇上带来一位老者,一位心怀执念,千里奔波,追寻家谱的人。
金娟一走进村庄,就兴奋地高喊起来:“老家来人了,老家来人了!⋯”金娟的大嗓门,从村头传到了村尾,就像滚滚春雷在山凹里炸响,汇成一道暖流,冲破了风雪的桎梏,淌过族人的心田。人们一半惊喜,一半好奇,纷纷走出家门,迎接来自远方的客人。杨家楼三面环山,座落着三十一户杨姓人家。这里的村民一代代相传,他们的祖先来自江南。
老者叫杨启明,年逾花甲,是一名退休教师。杨老师来自安徽省江南胜利镇黄石矶杨家坝,为了追寻家谱,不惮远涉,顶风冒雪,来到了魂牵梦绕的家族分支杨家楼。根据杨老师提供的消息,在当地一位先人的故居里,一套尘封了一个世纪的《菊江杨氏宗谱》,终于重见天日。杨老师在这里逗留了一个星期,夜以继日地编纂着谱稿,杨家楼每家每户的世系,顺利对接老谱。大家十分感恩这位可亲可敬的老先生。
百年岁月,烽火连天,关山阻隔。因为家谱失传,天各一方的同宗兄弟,除了头顶上相望着同一轮日月,茫如浮萍,形同陌路。
家谱是家族的史记,百姓的经典。上溯列祖列宗昭穆一本,下启子孙后代世系万派,族人的名字载入了谱牒,千古永在。家谱更是一个家族的精神家园,传承先人美德,发扬古贤风范,重申家训,启迪人生。
修谱,就是在心中修一条回家的路,家谱是每一个人心中的一块圣地,是子孙后代灵魂的归依之所。一个家族如果缺少了家谱的传承,在精神世界里,无论身居何方,都算是客死他乡。失去了家谱,后人更不知道自己根由何来,将归向何处。
历时半年,新修杨氏家谱正在老家紧锣密鼓地进行着。承上启下,派衍支蕃,两地族人从此血脉交集。
六月似火,炎炎夏日里,一辆快递公司的送货车,欢快地开进了杨家楼,给全村人带来了一份惊喜。车上卸下一个沉甸甸的包装箱,上面赫然写着:“菊江杨氏新谱,一套十二卷,共三十一套”。消息就象长了翅膀,男女老少拥来,人们奔走相告。
金娟的儿子泽梁,乳名小梁子,刚从大学放假回家。小伙子生得人高马大,身材魁梧。小梁子挤进了人群,撂起家谱包装箱,扛上了肩膀,众人簇拥着,朝村民小组长杨光海家走去。
组长的老婆桂花,穿着月白汗衫,碎花短裤,踏着拖鞋,从里屋迎了出来。都是左邻右舍,也懒得收拾自己。她一边笑吟吟地打着招呼,一边走到小梁子跟前,准备搭把手,帮他放下包装箱。有人急了,村里的二大爷人未到,一条拐杖伸在了前面,随后跨步上前,挡在了中间。
二大爷说:“家谱还没开光呐,你个妇道人家,就省省力气吧。”接着又抬起了拐杖,敲打着旁边一位中年人的屁股:“呆不拉轰地站着,也不晓得帮个手啊!”
此时,二大爷背也不驼了,腰也不弯了,说话也畅快了,仿佛家谱给他注入了一股神奇的活力。
二大爷脸颊上沟壑纵横,像一棵老树,站立在族人面前。在杨家楼,二大爷辈份最高。早年,他曾带领着族人,上山祭祀了一座乾隆年间的古坟,从此以后,山上香火不断,逢年过节,家家祈福叩拜。这座坟墓里葬的是当地始迁祖振峰公,碑文字迹,依稀可辨,“公江南菊邑人氏也,乾隆二十二年迁徙秦地阳城关”。
安徽省江南东至县,由至德、东流两县合并。与安庆市隔江相望。晋元兴四年,即公元四百零五年,陶渊明任彭泽县令时,东流域属彭泽。菊花独傲秋霜,晚节犹香,陶公种菊东流,不与浊世同流,深受后人景仰。南唐之后东流置县,县称菊邑,江称菊江,菊江杨氏也由此而得名。
二大爷活成了杨家楼的一页历史,是一位年高九十岁的人瑞。比他小了一辈、二辈,甚至三辈的人,从小都喊惯了二大爷,他的大名,几乎无人知晓了。二大爷是个思想守旧的老古董,家谱颁发之前,不准女人沾手。桂花并不生气,也不敢生气。她依然笑脸嫣然,轻声细语里,带着喜气:“真是凑巧,好事赶到一块了!光海一大早就被孩子姑娘接走了。算是沾了杨氏的半边血脉,他外甥今年考取了重点大学,听说和小梁子读一个学校呢。”
桂花喊来了在镇上读初中的儿子,训斥道:“你个野鹿的伢欸,一放假,就满山旯㱓的跑!交给你一个任务,骑上电动车,到镇上姑娘家,把你大接回来。”
二大爷跟着补充说:“叫你大多买点烟花爆竹,莫在乌里七饭,一定要上昼嗄来,就说是二大爷港的!”
杨家楼人说话的方言士语,和江南老家人几乎一模一样。孩子叫伢,姑姑叫姑娘,父亲叫大,眼睛叫安睛,家叫嗄,上午叫上昼,吃饭叫七饭,没有叫纽,那里叫乌里,说叫港⋯很多口音和千里之外的安庆周边地区如出一辙。虽然他们从未踏足那片热土,祖祖辈辈,一代代人口口相授,抒发着木本水源的情结,乡音不改,心中故土常在。
桂花将屋里的电风扇开到了顶点,又从冰箱里拿出矿泉水,递到大家手里。一屋子人守着家谱箱子,空气显得格外闷热。院子里,几只知了藏在树叶间不断嘶鸣,喧染着夏日炎热。屋里屋外,一个个汗湿了头发,汗湿了衣服,却没有一个人愿意离开。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家谱里,记载着自己的名字,如同有限的生命,汇入了无限的历史长河。家谱里,又有多少祖先的形象在字里行间复活,多少先哲的故事感染后人呢!家谱是族人心中的瑰宝,大家心情兴奋,等待着接回新谱。如果说杨老师是一个追寻家谱的人,杨家楼的村民们又何尝不是呢。
笛,笛,笛,一辆摩托三轮车欢叫着,开进了院子里,轰鸣的马达声吓停了树上鼓噪的知了。
大家纷纷围了上来,眼前一亮,便打趣地说:“光海,你是不是打劫了镇上的鞭炮店啊!”车箱里,烟花爆竹堆成了一座小山。
“哟,光海兄弟还把‘派出所的领导’带回来了呀。”女人们也跟着起哄。
孩子报了信,就一溜轻烟地跑到镇上,去找同学了。光海开着姐夫的三轮摩托车,顺便拐到派出所,把金娟给捎了回来。金娟在派出所食堂里打工。
二大爷度了出来,冲着女人们喝止:“你们这群碎嘴的娘们,金娟可是我们的功臣,不是她领来了杨老师,不是杨老师主笔,又哪来的家谱啊!”
众人七手八脚的,将烟花爆竹搬到了院门外,兴致十足地等待着颁发家谱,等待着庄严的时刻。
村民组长杨光海安排了几个族人,搬来两张八仙桌,拼放在院子中央。小梁子走到里屋,一声大喝,独自一人,又将家谱包装箱抱到了外面,端端正正地放在桌子中间。新谱一套十二卷,共三十一套,再加上木头架子和外包装材料,足有一百六十多斤,十分沉重。
“好,好!”二大爷竖起大拇指,带头叫好,众人跟着鼓掌喝彩。小梁子不仅孔武有力,是一个充满活力的小伙子,更是一名从杨家楼走出去的名牌大学生,乡亲们十分赞赏。
杨光海走向三轮车,从工具箱里拿出了一块红彤彤的布料,恭恭敬敬地披盖在包装箱上面,又从人群中拉着二大爷的手,让老人家坐在了八仙桌旁。
杨光海朝大家挥了挥手,朗声说道:“大伯大妈、叔子婶子、兄弟姐妹们好!大家欢聚一堂,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大家庭,是同一个老祖宗传下来的子子孙孙,是一棵老南瓜滕结下来的瓜瓜果果。托杨老师的福,新修家谱终于告成,从老家顺利寄到了杨家楼。”
杨光海停顿了一下,院子里鸦雀无声,一双双眼睛注视着家谱包装箱,就好像里面包裹着一块巨大的磁铁,吸引着族人的身心。
杨光海接着说:“二大爷算过了,今天是黄道吉日,正是我们家族颁发家谱的好日子!家谱一户一套,人人有份,二大爷面前摆了一个蒲团,发谱的时候,按照长幼次序的名单,大家从二大爷手中跪接新谱。这套家谱是我们家族的瑰宝,是杨老师的心血结晶,希望每家每户精心珍藏,认真拜读。特别是村里的青年人,一定要了解家族的历史,积极向上,光大杨氏门庭!”
此时,树上的知了又开始高唱起来,一声声“知了,知了”,在杨家楼上空飞扬。
二大爷满意地点点头,杨光海便高声宣布:“放炮,开箱!”
顿时,院里院外,鞭炮齐鸣。一束束礼花腾空而起,响彻云霄。
杨光海心怀竦敬,打开了包装箱。一缕缕油墨清香,扑鼻而来,四溢飘散,和鞭硝的气味混然一体。家谱蓝色缎面,古法线装,每一套家谱上都系着金黄色的飘带,崭新的家谱,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杨光海轻抚着家谱,仿佛触摸到了一个个祖先跳动的脉搏。
家谱上面摆放着一个信封,杨光海从里面抽出一张纸来。短短的几行字,犹如一块块石头砸向他的心头:“家父杨启明先生身患晚期胃癌,一生执教,临终修谱,五月十六日与世长辞。不孝子杨光庭扼腕卜告”。不幸的消息,就像晴空霹雳,六月飞雪,杨光海的心情突然凝固起来。
外面的烟花爆竹,此起彼伏,依然经久不息。震天的轰鸣声,既是对家谱的庆典,又是对杨老师的致哀!新谱告成,斯人却去。
杨光海将信封收进口袋,一言不发地走进了里屋。他拿出了一小块木板,一把斧头,在院子里独自干起活来,就好像自己置身在一个无人的空间里。他在为杨老师制作牌位。
鞭炮声早已停息,人们似乎察觉出气氛异常,面露狐疑。
杨光海掏出信封,悲痛地说:“有一个不幸的消息,五月六日,就在端午节之际,家谱主编杨老师与世长辞,永远地离开了我们!他知道自己身患绝症,为了追寻家谱,完成修谱心愿,两地奔波,争分夺秒,与死神展开了赛跑!新谱告成,杨老师含笑九泉。他是家族的典范,我们应该祭拜他老人家!大家在领谱的时候,就在杨老师的牌位前,上柱香吧。”
众人静立在院中,心中哀惋,不胜唏嘘。好人不在世,几个月前,杨老师还在这里登记着杨家楼的族人世系,走东访西,满头的白发,辉映着雪花。他伴随着雪花飘落而来,又像雪花一样悄然融去。
杨光海拍了拍小梁子肩膀,交待他:“你学问高,给杨老师写个牌位吧。”
桂花拿来了纸笔,对小梁子说:“孩子,你写最合适了,杨老师地下有知,他老人家一定会感到欣慰。”
小梁子明白光海叔的深意,一笔一划地书写着,心里对杨老师充满了感激之情。
牌位的横额:族贤流芳,中间正楷大字:杨公启明之莲位。
小梁子将牌位立在了八仙桌上,恭恭敬敬地鞠了三躬。
杨光海正准备宣布发谱,金娟一下子从人群中冲了出来,跪倒在滚烫的水泥地上,跪倒在杨老师的牌位前。一声长号,撕心裂肺:“恩公,金娟来祭拜您了!呜呜⋯”她面色抽搐,泪水夺眶,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小梁子也跪在了金娟身边,望着一卷卷家谱,心中默念:杨老师执教桃李芬芳,修谱功垂千古,可以无愧长眠了!”
杨家楼的族人都知道,这位善良的老人,赞助了小梁子读书。金娟的男人走得早,她一人拉扯大两个孩子,小梁️子上大学,妹妹上高中,生活更加贫困。杨老师临行前,将身上的五千块钱交给了杨光海,小梁子成绩优秀,是家族的明日之星,他愿意尽点绵薄之力,资助孩子顺利上学。
发谱开始了,人们心怀虔诚,一边领谱,一边给杨老师敬香。鞭炮烟花之声,又一次席卷整个杨家楼,告慰着列祖列宗,告慰着杨老师的英魂。
桂花拿回了牌位,和家谱一起摆放在老屋的条台上。杨老师曾经就住在这里,㐲案灯下,奋力修谱。角落里还有一把雨伞,那天,杨老师撑着它,踏进了杨家楼。伞啊,也是散,你是在预示着杨老师从此与远方的族人阴阳相散吗?
当晚,金娟打通了信封里的电话号码,和杨老师的儿子杨光庭先生谈了很久,杨老师瘦弱文静的形象,耸立在她的心中,变得越发高大起来。
第二天,一辆南下的列车上,走来了一对母子。他们买了最廉价的车票,坐在车门边的过道上。这对母子正是金娟和小梁子。他们带着杨家楼所有人的心愿,赶往祖地祭祀杨老师。路上,金娟向小梁子讲述了杨老师追寻家谱的故事,小梁子虽然从未见过杨老师,但他深深地感受到,一位老者的家谱情怀,如汪洋大海般的壮阔,似群山起伏般的绵长。
2020年9月,杨老师从胜利中学退休。三十年粉笔生涯,染白了一头苍发。三十年讲台人生,灿烂了满园芳华。当人们向往着退休之后,乐游山川,闲度烟霞,杨老师却在规划人生的第二个使命,追寻家谱,敬宗收族,谱写家族新的篇章。
杨老师的两个女儿都在胜利镇安家落户,儿子在上海创业,拥有自己的公司。前年,老伴去了上海,伴着孙子,在儿媳身边安享天伦之乐。刚一离开讲台,杨老师的电话被打曝了。儿子、媳妇、孙子、老伴轮流轰炸,催促他尽快到上海定居。
杨老师顽固地坚持着自己的信念,不追寻到家谱,完成自己的宿愿夙志,不去上海。最终他的一腔家谱情愫,一颗赤子之心,感动了大家,并且,儿子媳妇庄重承诺,将为杨氏家族赞助十万善款,做为新谱编印费用。
杨老师回到了黄石矶杨家坝,五十户杨氏族人聚族而居,人烟稠密,族丁云兴。杨家坝临江抱湖,山峦叠翠,家乡风景如画。
杨家坝位于黄石矶,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声势浩大的战争,山谷湖泊之间,硝烟滚滚。
黄石矶是古代水军基地。明朝正德十四年六月,南昌宁王朱宸濠生乱,率六万叛军起兵鄱阳湖,顺江而下,陷九江、经彭泽、掳东流,屯兵黄石矶,以待直取安庆。南赣巡抚王守仁设计间离乱党,乘着江风大雾突袭黄石矶,全歼叛军。明朝王世贞据此作《阻风黄石矶》,清代冯荃书《黄石雄风》,黄石矶声名大振。
杨老师常常望着乱石嶙峋的黄石矶,凭吊历史,望江兴叹。古人不见今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杨氏先祖一定见证过那场惊心动魄的战争。如今,杨氏家谱、杨氏祠堂,都伴随着历史云烟,随风而逝,荡然无存。
杨家坝村后的山岗上,松苍柏翠,掩映着两处古坟。一个是五世祖杨公贵华之墓,宣德年间官封提刑按察御使。一个是十世祖杨公祥云之塚。十世祖碑石铭文记载:“公讳祥云,字智凡,万历己酉科,武举南闱。公智勇过人,精韬略,猿臂善射,有穿杨贯风之能,彻札中雕之技。追从先生贵邑廷试状元方仪凤,南疆抗倭,师徒战殒沙场,为国捐躯”。
当地杨氏家谱,毁于动乱年代,纪传阙如,历史只留下一爪半麟。杨老师缅怀祖先的荣光,志概榛岺,兴怀彼美,更加坚定了追寻家谱的决心。
杨老师家中,还珍藏着一块祠堂牌匾,上书“菊江杨氏宗祠”,孩提时代,村里有位高龄老人,渐渐年老痴呆,逢人絮叨:杨家坝过去有座“宰相府”,三重飞檐,气势嵯峨,后来被龙王爷抢走了!其实,老人嘴里的“宰相府”就是当地古老的杨氏祠堂,民国江堤破围,毁于水灾。残墙断垣尘封往事,仅存一块巨大的牌匾。牌额上的字,却提供了一个重要信息,他们这支杨氏郡望,叫“菊江杨氏”。
历史传递下来的,还有杨氏家族三十个字辈:荣华世富贵,忠诚国振祥,诗书兴安邦,科甲启光泽,达贤昌明德,良昆孝友庆。字辈是一个家族同宗共祖的标签。是人们追根溯源的依据。
派衍支蕃,分户别门,漫漫岁月之中,任何一个家族都有自己近迁远徙的族人。杨老师背上了行囊,心中满怀期待,开启了追寻家谱的旅程。他越过一条又一条河流,走过一个又一个村庄,足迹几乎遍布整个东至县。追根寻谱,也是寻梦之旅。杨老师不仅仅是追寻家谱,寻找族群,也是在寻找家族之梦。
一天,杨老师一身疲惫,走进了香隅镇。此地距离黄石矶,已经200里。他在镇上打听到了一条振奋人心的消息,有个杨姓村庄,同样叫杨家坝!杨老师高兴地赶了过来。村头路边,一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老头子,身体强壮,满面红光,正在秋风中,抖擞着精神,挥锄翻地。
杨老师上前搭讪:“老哥好身体哟,干起活来,还像个年轻人呢!”
老头子嘿嘿一笑,瞄了一眼杨老师,打趣地说:“老先生像个文人,壮不壮的,无所谓,只要能拿动笔就行!那像我呀,庄稼人,不壮不行哦,拿不动锄头,就纽(没)饭七(吃)啰。”
杨老师询问:“老哥姓杨吧?”
“这里是杨嗄(家)坝,不姓杨,还姓马啊!你是外地人吧?”老头子继续干起活来,头也懒得抬了。
杨老师急忙说:“不见外,不见外,我也姓杨,是胜利镇杨江坝菊江杨氏。”
一听到菊江杨氏几个字,老头子立即丢开锄头,走了上来,紧张地问:“你们都有哪些字辈?”
杨老师也莫名地激动起来,擅抖着手,从背包里拿出一张纸,递给老头子。
老头子摇摇头说:“字也认不得我,我也认不得字,你就直接说吧!”
杨老师一字一句地说:“荣华世富贵,忠诚国振祥,诗书兴安邦⋯”
刚说到一半,老头子一把抱住了杨老师,像个欢乐跳跃的孩子:“对上了,对上了,我们是一家人啊!”
马路上,行人住足,两个白发老头子抱在了一起,欢呼雀跃,场景既令人感动,又有点滑稽可爱。
老头子将杨老师领到了家中,分咐老伴打蛋下面,招待客人。一对从未谋面的老兄老弟,情如阔别已久的亲人,促膝倾谈。
杨老师告诉他,为了追寻家谱,自己差不多跑遍了东至县的杨姓村庄。
老天爷似乎决意要抹刹菊江杨氏历史,这里的杨家坝,同样缺失了家谱。
老头子说:“村里本来有两套家谱,一套毁于六二年,被当时的大队干部,强行收缴了。一套遭遇更惨,一位不识字的前辈,一页页撕下,抽黄烟时,当点火捻子烧掉了!”
杨老师感觉自己的追谱之路,又一次面临断崖,不胜惋惜:“真是前人不识谱,后人寻根苦啊。”
老头子气愤地说:“老话不假,三代不读书,插上尾子,就是牛!”可能想到自己也不认字,又沉默不语。
老头子沉浸在回忆里,努力追索着旧事。他告诉告杨老师,自己的祖上也是书香门第,爷爷是邑庠生,大清朝的未代秀才,到了他手上,大字不识一稻箩了。年轻时,听爷爷说过,菊江杨氏老谱,是光绪三十二年续修的,距今已有百年之久了。杨老师掏出笔记本,记下了修谱时间。
老头子看着杨老师一副认真的样子,来了兴致,便试探地问:“还有一件事,和家谱有关,不知道先生是否相信?有没有时间和精力去追一追?”
杨老师坚定地说:“只要能找到家谱,就是天涯海角我都去闯一闯!”
老头子说:“小时候听爷爷说过,我们菊江杨氏,还有一支人落在陕西!光绪三十二年修谱的时候,他们还派人来过。”
老头子沉思了一下,接着说:“那位先辈叫杨邦庭,来自陕西阳城关杨家楼,爷爷说,他们当时还带走了一套家谱!”
怕杨老师不相信,老头子特意强调说:“我虽然没有上过学堂,但记忆力好。这件事,爷爷提过好几次,他老人家当年参加过家族修谱。”老头子也曾经告诉过族人,因为不是文字记载,路途又远,没几个人放在心里。
杨老师非常激动,他相信这是一件真实的事!那位远道而来的宗亲,名讳杨邦庭,正是家族里的邦字辈先人,比自己长了三辈,光绪三十二年,应该年富力强,精力充沛,可以长途跋涉。从陕西到安徽,隔山跨省,路途遥远,那时候,可没有火车、汽车之类的现代化交通工具。
杨老师心想,这可能是追寻家谱的最后一条途径,最后一次希望了。
两个老人握手告别,杨老师记下了老头子的联系电话,乘车返回。路上,杨老师豁然开朗,心情伴随着车轮飞扬。远方的家谱,如同一盏心灯,为他指明了追寻的方向。
杨老师安排了远行日程。赴陕之前,精勤捜访,先登记整理了当地杨家坝的世系资料。将现有人员,以及光绪三十二年之后离世的族人,补缀详情,族不遗丁,记录在册。
退休之前,杨老师就常常感觉到胃部微痛。连续数月奔波劳累,本就瘦弱的身躯,越发不堪。他决定检查一下身体,年前赶往陕西,赶往梦中经常出现的那块土地。他相信千百年传承的家谱,决不会中断,冥冥中,在等待他去追寻,等待他承上启下,完成家族修谱的使命。
一星期后,杨老师接到了安庆市立医院的病情报告单,胃癌晚期!这张报告单,如同死亡通知书,一张无法逆转的通知书。
残酷袭来,杨老师心怀淡淡哀凉,冷静沉思着。花甲之年,自己已经是黄土埋了半截之人,死亡,是每一个人的必经之路,但一个人的真正灵魂归宿是家谱!唯有家谱,人们才知到自己从何处来,到何处去。自己患上了绝症,如果放弃追寻家谱,住院治疗,展转在病床上,一年,二年?终将撒手人寰。家谱未修,心志未了,自己又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呢!
死神在等待自己,家谱更在等待自己。他必须同死神展开一场赛跑,并且还要跑在死神的前面。
杨老师镇定地办了出院手续,带着药物返回。此时岁暮天寒,冬至在望。
杨老师踏上了北上的列车。身负家族使命,他是一个追寻家谱的人。生命如履薄冰,他更是一个与死神争分夺秒的人。
2020年12月21日,商南县富水镇的大街上,风雪之中,走来一位白发老者,清癯的面容,显得几分憔悴,寒风飕面,目光却深邃坚毅。
富水镇就是过去的商南阳城关。
杨老师感觉眼前的乡镇,既陌生,又亲切。这里居民说话的口音,竟然和自己一模一样。他曾经在一个谱牒文化群里,听到一个故事:
安庆一司机开车在陕西商南境内抛了锚,黑灯瞎火的去敲门,求人帮忙。没想到开门人都讲安庆话,司机吓了一跳:汽车跑了好几天,怎么还没出安庆?
乾隆年间,大清王朝推行南人北迁政策,这一带很多姓氏的祖先,都来自安庆周边地区。他们在心中依恋着故土,一代又一代人,乡音不改。
杨老师径直走进了镇派出所。查一个村庄的古今地名,派出所最合适。
杨老师直接用家乡话,询问一位年轻干警:“小同志,耽误一哈(下),这里有没有一个叫杨嗄(家)楼的村庄啊?”
年轻人看到老者,脸颊冻得通红,便热情地倒了一杯热水,递到杨老师手上。他笑着说:“老人家是少小离家老大回呀,富水镇人怎么不晓得杨家楼?”
杨老师也不解释,激动地说:“真的有个杨家楼?!”
“有啊,也不远,离镇子大概三四里路。后面食堂的金娟阿姨,就是杨家楼人。”
“谢谢,谢谢!”杨老师顺着指点,来到了食堂门口,里面有三个女人,正在各自忙碌。
杨老师直接喊:“金娟,金娟。”
“来啦!”听到有人叫自己,金娟走到了门口。眼前是一个陌生的老先生,瘦弱文雅,两眼含着喜悦的光芒。
杨老师告诉金娟,自己来自安徽省江南胜利镇杨家坝,坐车北上,专程到杨家楼拜访同宗,追寻家族老谱。金娟虽是女流之辈,好歹也记得几个字辈,刚好两地吻合。
金娟立即请了假,高兴地陪着远方的宗亲,赶回杨家楼。二人撑着雨伞,迎着风雪,走到了村口。一块写着“杨家楼”的巨大路牌,跃入眼帘,杨老师不禁住足观看,这里即远,又近!多少个夜晚,他曾在梦里来到了杨家楼。
风停雪霁,太阳露出了笑脸,金色的阳光照耀着杨家楼。两地亲人,欢聚一堂,举杯相庆。非常凑巧,杨老师提到的当地先人杨邦庭,就是金娟男人的太爷爷!金娟的男人早年因病去世,她带着两个孩子住在三间平台里,祖上的老屋做了柴房。村民组长杨光海带着几个族人,翻遍了老屋的角角落落,终于在阁楼的杂物堆里,发现了一个陈旧的木箱,一套菊江杨氏老谱,赫然在目!心愿得尝,杨老师当场泪眼潸目。从此,菊江杨氏家族,不再是无本之木,无源之水。
众人将老屋打扫得干干净净,做为杨老师的临时住所。杨老师立即投入到工作中,白天走家串户,登记着族人信息,人们热情地接待着这位献身家族事业的老人。晚上,杨老师一边拜读老谱,了解家族的历史。一边整理杨家楼的新世系,每家每户,承上启下,顺利衔接老谱。
杨老师为祖先的顶带荣光而敬仰,为过去家族的繁荣而骄傲,为先辈蓝缕创业而感动,为族人长途迁徙而震憾。老屋里的灯光,守护着杨家楼的深夜,点亮了山凹里的曙光。
返程之前,杨老师告诉村民组长杨光海,新谱续修,大家不需要交任何费用,他的孩子为家族赞助了善款。金娟太爷爷藏谱有功,小梁子读书上进,是家族的希望,杨老师将身上五千块钱送到了村民组长杨光海手上,拜托他转交给金娟。
第二天凌晨,天刚微亮,整个杨家楼还沉睡在甜梦中,清新的冬日晨风吹来,是杨家楼的微微鼾声。杨老师在心里祝福着这支远迁而来的族人,自己时日不多,从此永别了!杨老师背起行囊,踏上了回程路途⋯
黄石矶杨家坝。青青山岗,林涛低语,山鸟挽歌,一对母子跪在一块高大的石碑前。他们点燃了三十一支香,叩拜祭祀着墓中的族贤英灵。三十一支香代表着千里之外杨家楼三十一户人家,缕缕清香升起,香火缭绕,寄托着族人绵绵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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