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发记

作者: 王小白有橘猫 | 来源:发表于2021-08-15 10:43 被阅读0次

    1 李鸣
    缓缓进入浅眠时,李鸣感到头上有发丝在动。他能指出具体位置:头顶靠左额五厘米的地方。不是空气流动带动头发,使发丝被迫运动,是它自己在动。大概有几十根,也许上百根,它们在他头上捣鬼,时而朝左拉,时而朝右扯,将他从睡眠边缘弄醒。

    李鸣开灯,到镜前观察那绺头发,盯着它们时,它们就是普通头发,和其他头发没什么两样。当他关灯,疑神疑鬼地躺下,重新坠入睡眠边界的那一刻,它们又开始了。

    一周前李鸣去医院看过。他说,头发可能要离开他。医生说,正常现象啊,头发每天都会离开,尤其中年男性,给你开点刺激头皮的药吧。

     “这世上那么多没头发的人,难道都是自然掉发?有没有可能不是普通脱发?”头发的位置决定了它们的与众不同,长期处于大脑浸染之下,难道没可能产生了自我意识?

    “不是普通脱发是什么?难道头发长脚,自己跑了?”医生的目光犹如手术刀,在他身上切割,评判他是否存在幻觉妄想。

    头发没长脚就不能跑吗?他的头发就像有了生命,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

     “哦,那可能是没睡好。”李鸣顺从地改口,社畜多年,说对方想听的话是基本生存技能。

    医生收回窥探,问他是干什么的,劝他少熬夜。

    李鸣把处方单抓成团,捏实,瞄准垃圾筒,扔了进去。他怀疑他的头发活了!它们在试探,想趁他松懈时离开,去找一个更好的头,近来,他的头开始走下坡路,掉发严重。

    从医院出来,他回到工作的图书馆,查阅有关于发妖的传说。自从图书馆全信息化,李鸣只用坐在桌后,除了定期把图书放回原来的位置,就没什么事可干了。

    “古人认为头发是有魔力的,头发象征一个人的力量,失去头发,就会失去一部分力量。”《身体的魔力》 “头发在人死后变成妖物。”《原始人的思维方式》

    “发妖,黑色,形如蟒,能化成树,绳索,海草等物。”《中国古代妖怪大全》

     “发妖大多为原来的形状,能独立行动,成为杀人武器,厉害的发妖可化为人形。”《中国妖怪传说》

     “头发来到山中,已是深夜,正值林间妖怪狂欢,不知从何处偷来的酒坛倾倒于地,灌溉着树木。群妖畅饮后大失体统,颠倒着身体跳舞,高唱妖怪之歌,响彻了整个树林。发妖参与其间,幻化出自己的形体。”《日本民间妖怪物物语》

    不知头发会幻化出怎样的形体,说不定是他的脸,他的头,毕竟它们一直跟着他,也可能只有一个头,脸对头发来说不重要。想到他面目模糊的头在林中乱舞,李鸣头皮发麻。 糟糕的是这些文章里面没有提到头发是如何离开,有什么办法可以制止。秃头对从前的人不重要,那年头连饭都吃不饱,还管什么秃不秃。可对现在的人来说很重要,李鸣还没结婚,好不容易相亲相到一个喜欢的女孩,两人刚刚开始约会。女孩长着网红脸,喜欢美发美甲,十个指头捏在手里像是透明的。李鸣用Excel制订了半年约会计划,用不同颜色标出约会内容、注意事项。打算在约会前问女孩今天穿什么衣服,然后选同色系搭配。下次约会时间就是这周末。

    也许,他的头发更大胆。

    在李鸣5岁那年,他的喉咙管被一根长发卡住了,怎么也弄不出来,他妈他爸都把手伸进他稚嫩的嘴里掏,那些异味的粗糙的手,让他不停地呕吐,但头发还是没弄出来,只好去医院。两个大人按住他,医生伸进一把消毒水味的钳子,才把那根罪魁祸首捉拿归案。那根深黑细密的长发阴森森地躺在垃圾筒里,像某种爬行动物,蛇,海草,某种有独立意志的生命。它到底来自哪里,谁也说不清。父母和他都是短发。

    这事他早就忘了,现在童年的恐惧浮出冰面,让他喘不过气。

    这些在他头上长大,深入他大脑的头发,说不定比他还清楚,知道他遥远的敌意与憎恶。

    上厕所时他忍不住一直盯着那个洞,那些他以为早已冲入下水道的头发,会不会还盘桓在马桶下方?他呕吐起来,苦胆都吐出来了。 想来想去,只有死死盯住头发,像警察盯住犯人。

    李鸣把镜子支在脸前,对着镜子吃饭洗漱。他放弃了看电视,刷剧,放弃了洗澡,一洗镜子就会起雾,头发便有机会捣鬼。 他从来没这样仔细地看一个人,看女人都没这样。没错,谁不照镜子呢?可要么是看整体,帅吗?要么是看清洁度,脏吗?不会像现在这样,数自己的睫毛,眉毛,唇纹,眼皮。他有三颗痣,分别位于额头上方,鼻子左侧,以及下巴颌。三颗痣颜色深浅不一,鼻子上那颗略浅,是新发出的,以前没有。

    在家还好,可以瘫在沙发上。上班比较麻烦,要乘地铁,要转车。别人捧着手机,他捧着镜子。地铁驶来,像一个具有引力的黑洞将他吸入,到站了,他跌跌撞撞地挣脱那股引力,逆流而出,以致每次到达单位都像跟人群打了一架。

    这时随便有人碰他一下,他就会倒,也不敢坐,一坐就睡着,一睡着,头上就有动静,他惊醒过来看头发,头发又不动了。

    这是养出一帮仇人啊!他有了父母骂小孩白眼狼的体会。他对头发这么好,把它们伺候得乌黑油亮,既不过于细柔也不至粗野到难以打理,从不烫发染发,每个月剪一次……

    他把镜子放在屏幕前,打开办公室电脑,在网上乱点。搜“脱发”、“掉发”,弹出一波广告,洗发水生发水植发。搜发妖,跳出一篇狗血长文,他点右上角关闭。

    翻了几十页,发现豆瓣有个“害怕脱发小组”,里面有两三个贴子,其中一个标题是“头发要作妖”,回复数一。李鸣点进去,这人和他一样,在快入睡时感到头上有动静,吓醒了,不敢睡了,他老婆骂他神经病,逼他睡,他睡了,一觉醒来后头发跑了一半,成了斑秃,他发誓再也不睡了,现在老婆要跟他离婚。 那条孤零零的回复是:你写小说呢?

    李鸣给那人豆邮,等了半天,那人回复一个手机号,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拔了。

    手机里的声音不正常地亢奋:“你脱发吗?”他怀疑对方是植发销售,对方却说:“我有办法,让头发逃不了。”

    2 头发

    这段时间,我有点不正常。

     趁李鸣睡着,我探了探伸身子,想试试能不能跳下去,到别外逛逛,可用力抬了抬根部,只扯动了李鸣的头皮,让他在梦里哼了哼。

    开头我以为是我无聊了,可当我看到一根头发从李鸣头上掉落,比树叶离开树枝还快,微不足道,永远地告别了我们,连一丝存在过的痕迹都没有留下,我明白了,影响我的是恐惧,可能会落得跟那根头发一样的下场。 我三岁,中年,如无意外,还能再活三年。跟随李鸣乘地铁上班,晚上刷剧,周末和女友约会,休假去游人如织的旅游景点。在一次毛囊收缩中像那根头发一样脱落,掉在床上,马路中间,也可能掉进马桶,被冲入污秽的下水道。无知无觉,不会引起任何注意。作为李鸣一根头发的一生,就这样结束了。

    说不定再过一段时间,我就能接受这样的安排,可现在,焦虑如屋檐的积水滴下,砸在头发上,像一块锈铁把我砸入腥臭的河中,压得我出不了气。 我自言自语地问,我是谁?

    旁边的头发说,你是头发啊。

    “我知道我是头发,我是头发,你是头发,我们都是头发。可为什么每个人类都有名字?”

    头发扑嗤笑了:“我们是主人头上长出来的,我们的命是主人给的,主人是我们的神。多少主人生活习惯差,不好好吃饭,不锻炼,熬夜抽烟酗酒,每周上理发店,一会漂白一会染绿,一会烫卷一会拉直,头发烧伤烫伤,半死不活。你知足吧。保护好头皮、尽头发的职责才是最重要的。”

    边上一根更老的头发说:“我们从毛囊出生,毛囊和人的胎盘相似,但不同于胎盘。人一出生就扔掉了胎盘,而我们一直要靠毛囊供给,像活在襁褓中的婴儿,长在地里的庄稼,寄生虫,总之离不开人。我们吮吸人的营养,直到他们死亡。在他们死后也不放过,人死了头发还能活很久。”

    “这些我知道,我只是……好奇。”我们的一生还有没有别种可能?

    “你以为其他头发没有这种想法吗?”

     “那些头发怎么样了?”

     “哪些?”老头发打起了盹,他太老了,已经不记得他刚说过的话了。

    望着街上的地中海和秃头们,我陷入沉思。那些逃跑的头发怎么样了?在毛囊还没有吐掉他们,像吐掉呕吐物之前,他们去了哪里?是飞离了这个世界?还是到了一个新的、自己喜欢的头颅?啊,离开,意味着有了成千上万的选择,无穷无尽的人在我面前排成长龙,指着自己漂亮健康的头皮,邀请我前去定居。

     我开始尝试在李鸣头上跳跃,渐渐地,和我一起出生的头发也加入了。五六岁的头发,毛囊已开始不完全供给,他们没力气掺和。一两岁的又太小,只关心吮吸,讨论头皮质量,比较主人好坏。只有那些和我差不多大的头发,他们同样产生了不满。

    我们想去看世界,想像人类想脱离地心引力飞向太空,探索新的头颅,新的星球。 我们开始在李鸣入睡后进行各种试验,看能否离开头皮。动得太厉害以至弄伤毛囊,拉痛发脚,吵醒了李鸣。他狐疑地审视我们,像野兽审视猎物。主人本来是我们的上帝,现在却像我们的敌人。我有点明白为什么《圣经》里的魔鬼都是天使变的了,在天使们产生了自己的想法后,他们就不再是天使了,只能离开伊甸园。

    李鸣去了医院,又到图书馆查书。

    位于大脑前额皮质位置的头发报告:“主人很生气。”

    一些头发说,不要搞了,主人睡不好,会造成我们供给不足。这是些年龄偏大的头发,想安度余生。

    另一些说,主人的头是我们的土地,离开土地,那不是找死吗?

    我反驳:“在他头上呆了半辈子了,你不想找一根喜欢的头发一起周游世界吗?”

    不久前,在地铁站,一根头发与李鸣擦肩而过,我还没来得及搭讪那根年轻的头发,甚至没多看两眼,李鸣已经走远了。要是我有腿,就可以追上去,可我连离开这块头皮都做不到。

    我讨厌李鸣的母亲,她的毛囊毫无营养,只出产枯黄的头发;也不喜欢他的女友,她每周去理发店,头发受损严重,已经辨不出颜色了。万一他们结婚,我就得和那些病发睡在一起。

    位于大脑前额皮质位置的头发再次发出警报:“主人判定我们是妖,他在不停地分泌恐惧,你们感觉到了吗?”

    他说得没错,毛囊液开始发酸发苦。

    “咱们得先下手为强。”

    “怎么做?得带上毛囊离开。”

    “对啊,没有毛囊,我们会死的。”

     “我可不想死。” 头发陷入集体沉默。过了一会,又响起细碎的讨论声,头发在问:能去哪?在外面怎么生存?如果我们不是人类的附属,还能是什么?

    目前形势对我们不利,李鸣有行动自由,我们没有;李鸣有三十五年经验,我们只有几年,我们唯一优势是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们成立了发妖委员会,讨论李鸣看的书,那些关于头发、发妖的传说。如果头发有神,发妖才是我们的神,主人只是奴隶主,我们像被锁链锁在这儿的奴隶。

    一周过去,毫无进展,无论是向前还是往后,朝哪个方向拉扯都不起作用,别说带着毛囊,连离开头皮都做不到,像没有翅膀无法飞行的人类。 我们动作太大,李鸣不睡了,他的眼神让我们心惊胆战:那是一双充满恨意、随时准备攻击的眼睛。 营养液越发酸苦,难以下咽。

    那根老在我旁边打盹的老头发提前掉了。

    3 李鸣

    李鸣找到了在豆瓣发贴的人,是个光头,头上满是疤,像刚剃度的和尚。

    你的方案就是把头发全部杀死吗?怎么死的?找寺庙的和尚烧的?

    这时,头顶的头发好像动了一下。李鸣快要控制不住他的头发了,本来它们至少不会在他看着时动。

    他盯着它们时,它们也盯着他,他干什么想什么,它们都知道。李鸣一阵心悸,没再问下去。

    手机震动让他抖了一下。他接起电话,对方说自己叫周茂,说看到他发的帖,要他马上去,现在就去。这人说话的口气很独断,李鸣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去了。

    周茂须发浓密,伸出来的光臂上毛多微曲。他手捧镜子,吊着两坨黑眼圈,不停地打哈欠。

    李鸣说你是不是也觉得头发是有生命的?周茂说万物有灵嘛,他去看过医生,也和朋友讨论过,但被嘲了,医生叫他去看精神科,朋友让他去做心理咨询。他没病,有病的是人类。人类对头发为所欲为,头发在抗议,在争取自己的权益。没办法解决。怎么解决?只有不睡觉,盯着它。他拍拍李鸣,像监视敌国,可一个人有点难办,所以他做了一张值班表,轮着睡。

    谁先睡?

    谁熬的久谁先。周茂说他一周没睡,指给李鸣看桌上骷颅形状的烟缸,头顶骨被削掉了,烟灰漫出来,零零星星,洒到了电脑键盘上。门口几袋垃圾呈深褐色,咖啡味。几十罐开过的红牛,停泊在靠墙的纸箱里。墙上还挂着几把刀剑,穗子都扑灰了。

    周茂睡了五个小时,李鸣睡得有点久,一天一夜,梦都没做,醒来后向周茂道歉,周茂说没关系,他在网上又找到一个同类,俄罗斯人,已经上飞机了。

    李鸣想问周茂是不是退伍军人或警察,周茂已经倒头打呼了。

    4头发

     这绝对是一次意义非凡,可以刻在头发上的会面。

    两边迫不急待地交谈,像风吹拂草原般嘈杂,好长时间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 这可不行。

    对方也意识到了。

    我们推发妖委员会的头发作代表。

    “嗨!”对面传来一根头发的欢快声调。

     “你好,我是发一。”这是代表暂定的名字,一、二、三至十。巧的是,对方也这么称呼自己。

     双方商量了一下,对方决定改成英文字母,“我是A。”

    在决定离开李鸣后,每根头发就给自己取了名字,准备在离开后正式宣布。我叫三儿,不是三,三太正式,而且也和数字三重复,三儿就不一样,亲切随和,我正好三岁,用这个名字来纪念这一年的独立运动。

    我第一眼看到C,眼睛就移不开了。她是我喜欢的类型,比一般头发细零点几微米,黝黑发亮,站立在美妙的生态舱上,微微起伏着身体。没有风,也没有气流,她却如鸟绒般轻盈,像一朵云浮在周茂头顶,丝毫不受酸苦的生态液的影响,好像随时能摆脱下面沉重的镣铐。

    我说我叫三儿,出生在生活富足,却相当无聊的李鸣头上。 C静静地听着。

    我说,我不想再受人类支配了,他们总是想怎么对我们就怎么对我们,想剪就剪,想烫就烫,他们剪发前烫发前问过我们的意见吗? C摇摇发梢表示同意。

    我继续讲,我们一定得研究出生态液,只有制造出属于自己的生态液,才能不受人类干涉,不被当成寄生物种,而是作为一种独立的生物,有尊严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C摆动发根表示同意。

    在去哪的问题上我们起了小争执。她说喜欢毛茸茸的小孩头,我说这有什么好的,小孩成天脏兮兮的,糊你一脸鼻涕口水,没准还有奶渍。 C急得脸发黑了。

    其实我们没有脸,但在那时,她泛着美丽的光,像黑夜的天空被星光照亮,显出幽蓝的色调,我陶醉在她的细微晃动中。

    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所有头发都转向我,我还奇怪他们在李鸣的严密监视下怎么动了。 所有头发,李鸣的、周茂的,每一根都转向我,以我为中心形成一个奇异的旋涡。

    当时,我还没有意识到我已经脱离李鸣的头飞了起来。在离开李鸣头颅二三厘米后,我才发觉我旋转着,像飞速转动的电扇叶片,直升飞机的螺旋浆,先在李鸣头上快速打钻,接着生态舱离开李鸣,在其头皮上留下一个凹陷的肉坑。我飞向C,在她身边降落并扎根,像蒲公英被风带离大地,栽进了周茂头上,生态舱像伞座托着我。

    所有头发都兴奋地嚷着,旋转!旋转!飞起来! 我们像芭蕾舞者旋转,飞舞,几百个先行者纷纷飞向彼岸,栽进周茂的头。 这件事的意义不亚于人类宇航员首次登月。

    我们不再寄生于人,我们飞起来了,自由、独立,开始探索新世界。

     5 李鸣

    李鸣感到头上有根小刺轻轻扎了他一下,头顶靠左五厘米的那块头皮痛了起来,接着,李鸣看到一根接一根的头发从他头顶升起,离开了他。几十根头发在李鸣眼前聚焦、放大,像从瞄准镜里观看慢速摄影,那些属于他的,被他精心保养得黑亮的头发,像小孢子一样随风飘走,在他监视下,堂而皇之地栽到了周茂头上。李鸣伸手去抓,它们就滑溜溜、轻飘飘地刺穿他的指缝,逃之夭夭,像你永远无法抓住的移情别恋的女友。

    来了!开始了!浑身血液在李鸣体内窜动,像一条欲燃的引线,其中一股引爆了他的上肢、手腕、指头,他可能想也没想,顺势抓起手边的头骨烟灰缸,冲周茂的头拍了下去,烟蒂散得到处都是,烟灰像疯了一样四下乱窜,起起落落,像雪末儿扑了两人一脸,迷了双眼,呛到鼻子喉咙里,咖啡一样浓稠的血浆从凿开的洞口冒出,像喝多了咖啡,流出了咖啡渣。浓黑的咖啡像蛛丝一样爬行,侵占了整张床,继续枝枝蔓蔓,长出血芽。

    李鸣说,他杀的是发妖。警察当然不信。

    据说有个老外敲门,听到李鸣的吼声,他听不懂李鸣在叫什么,但认为一定发生了可怕的事,才会让一个人发出这样的叫声。警察来时李鸣还在大喊大叫,血和烟灰糊在一起,可能还有别的,红的白的灰的搅成块状,糊得一团糟。

    周茂死了,因为有外国人,到警察口里就成了严重的外交事件。

    李鸣被关押起来等待审理。

    李鸣说:头发活了,头发想统治世界,它们动作很快的,我们要抓紧了。 没人理会他的疯言疯语。

    等李鸣妈去看李鸣时,发妖案件差不多已经明朗化了。随便打开哪个媒体,都在报道失发病毒引起的混乱和骚动。视频中,一个人迅速长出密密的头发,接着又失去它们。治安事件暴力冲突在世界各地层出不穷,警察忙不过来。群众游行示威,抗议政府对待病毒的态度,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采取有效对策,没有研制出疫苗。总统大选因为电视直播时两位总统突然失去头发,导致头型难看的一位落败。

    头发胜出了。世界上到处都是突然长出头发又突然失去头发的人,头发到处乱窜,人们时而失去、时而又长出绺绺长短不一粗细不一,连发色都不一的头发来。有人剃光头,但没用。只有烫过戒疤的和尚免疫。

    头发玩得不亦乐乎,人们在上一刻和下一刻,发型都不一样。女性反应比较大,假发很快就买不到了,一顶真发做的假发炒到几万元。

    专家解释,这是一种由未知病毒导致的失去头发病症,除了脱发时头皮有轻微疼痛,对身体并无其他影响,请广大民众无需惊慌,这个病被正式命名为新病毒导致的失发症(Novel Virus Trichomadesis),简称失发病毒(NVT),具有人传染人性,建议广大市民外出时做好防护,佩戴好护士帽或厨师帽一类密封性能较好的帽子。

    到处都买不到帽子了,街上什么帽子都有,有人带两,里面一个浴帽,外面戴其他帽子,再加帽衫,帽衫脱销了。

    几个月后,李鸣妈去监狱探视李鸣,看到一只长着人发的猫走过街角,还以为自己被最近的事搞晕了头,眼花看错了,谁知很快就有新闻报道说动物也感染了NVT病毒。

    有人猜测病毒是动物传染给人的,但没有证据支持。

    更多的动物冒出人的头发,禽类暂时没有发现感染病例。

    6 头发

     离开李鸣后状况百出。

    我们移到周茂头上,李鸣只剩一些衰老的头发,既不是地中海,也不是斑秃,像一颗枝叶稀疏的树,他真难看!像个老头,我觉得那个头发一团糟的女孩也会嫌弃他离开他。

    周茂头上都是血,溅了我们一身,医生来拉尸体,我们想植到医生护士头上,医生护士都戴着包头帽,我们只好等。

    到了医院,我们才炸锅,纷纷种到病人头上。 我和C一起走的,C要和她兄弟姐妹一起,加起来有几百根。 我们栽到了两个刚从医院出来的人头上。女的开车,男的玩手机,甚至没注意我们。

    一到他们头上我们就感觉不妙。营养舱有种怪味道,很难受,不舒服,本来周茂的血就让我想吐,我一直忍着。C已经吐了一次,现在又开始了。我们想离开,却浑身无力,无法完成高难度的旋转冲刺起飞动作,他们头上的头发处于昏迷状态,不能打听到任何消息。

    两人到了一间别墅,又来了几人,头上全是一个味。我们也不能保持清醒了,一会昏一会醒。

    两天后,几人在傍晚出发,昏昏沉沉中,我们来到一个酒吧,他们上了舞台又跳又唱。我叫醒C,逃向靠近舞台的一名男人身上。

    那名男人起身,踉跄着出了酒吧,来到停车场,驱车一直开进草原,把车停在一个帐篷前。男人钻进帐篷,倒头大睡,空中除了酒味,全是说不清的膻腥味,C又要呕吐了。这里除了男人,帐篷,骆驼,稀疏的草地,只有风沙,夹杂到男人头发间,和我们纠缠不休。

    男人每日饮大量酒,饮酒的同时大吼大叫,把酒瓶丢一地,活得自由自在,我感受到一种天地广阔,无言诉说的悲怆。

     C却非常不满。她怀念地谈起周茂的日常起居,对头发的精心护养,抱怨运气不好,假如进医院时不那么慌慌张张,多观察一下就好了,哪怕是第二次移居时小心一点,也不会飞到这么个怪人的头上。C的兄弟姐妹也说要不是周茂迷上网游,熬夜太多,其实是个好主人。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开车来租骆驼。我们决定寄居到骆驼身上。虽然牲畜的味道不怎么好闻,但C说比酒膻味强。我们向怪人的头发告别,怪人的头发说习惯了饮酒,没酒的日子他们过不了。不肯跟我们走。

    租骆驼的是个科学家,这次我们谨慎观察了一段时间,一致认为他生活严谨,没有坏习惯。在他准备还骆驼时,我们搬到了他头上。

    这是名研究鸟类与气候变化的科学家,我们想这次总算不错。他在县城呆了两天,动身去了南极。一进南极,我们就冻住了,没了交谈,也没了抱怨。当他重返城市,我们发现要居住到人头上变得困难起来,大部分人进行了激光切割毛囊术,完全根除了头发的营养链,无法实现生态舱与人头的对接,就像飞机没有了着陆点。 人类在短时期内重新掌控了自己的头,消灭了失发病毒。满街都是假发帽子,我们只能暂居动物身上。

    很快,宠物、流浪猫狗也被抓去做了毛囊切割术。C的兄弟姐妹计划移居到植物身上,劝我和C也试试,我觉得这是自杀,植物的液体怎么可能养活我们?我们根本不是素食动物,但我无法说服他们。他们向我们告别,C坚持要送他们,我们只好在松鼠身上呆了一段时间,等待C的兄弟姐妹生态舱枯竭,变浅变枯,连同毛囊一起脱落在枯枝败叶、腐烂的泥土上。

    我和C决定前往乡下,那里还应该有不在乎这场席卷了世界的病毒,不关心发型,不在乎头发的人。我们栽到老鼠身上,缓慢地朝乡下走。

    路上遇见一根营养良好的头发,他告诉了我们一个震撼的消息,一些头发和化学家生活在一起,那个化学家配制出了营养液,现在市面上已经可以买到了。头发不用再依附于人体或其他生物了。 我们的理想实现了!

    我和C马上回去,一路上把这个重大消息公告给所有头发,一些头发骂我们懦夫,说我和C是叛徒:“你们忘了人类当初是怎么对待我们的了吗?我们要自主研发生态舱,怎么能接受人类的施舍?他们分明是想继续奴役我们!只有独立才有出路!”

    莫名其妙,生存下去才是最重要的,我可不想像C的兄弟姐妹那样凄惨地死在森林里。那群头发骂完我们,也不给我回嘴的机会,就迅速跑掉了,我只能在心里祈祷,你们可别活在苍蝇乱飞的垃圾堆吧。

    7李鸣

     一年后,失发病毒彻底从人类的生活中消失了,人类再次战胜病毒,除了头发,别无损失。新生儿一出生就做毛囊切割术,获得免疫,然后戴上头发。

    头发到处都可以买到了。

    李鸣打电话让他妈给他买。

    “你要那干吗?外面倒是有很多人因头型不好去做削颅术。你爸胆小,买了几十顶帽子,衣柜都放不下了。哎,现在光着挺好的,夏天凉快,还省水。”李鸣妈递过一个装着香烟,方便面,火腿肠,罐头的塑料袋。

    李鸣不接袋子:“我要的头发呢?”

    李鸣妈掏出一个酒瓶。瓶里装着一种颜色不明的混浊液体,一些短发泡在里面,这应该就是大名鼎鼎的头发营养液。人头上不再长头发,所有头发由头发营养液培植出来后,剪下来制成假发。人们带着一瓶长度适合的头发去理发店,让理发师打理好后戴上。一切都和从前一样。

    “现在有新品种了,什么基因头发转基因头发,我也搞不清楚。你先试试这个吧,过几天就长出来了。你要这个到底干吗?你在里面用不上啊。”

    李鸣接过瓶子不说话。

    把瓶子拿回狱室,李鸣把它们放在桌上,观察着。里面的头发安静地生长着,像一颗观赏植物。他还记得那一撮头发飞越他的头顶,飞向周茂时他体内涌起的恐惧,那阵恐惧并没消失,还隐藏在体内,只是更隐秘。

    监狱如此安静,不但能看到头发的一举一动,还能听到头发吮吸的声音。

    几百万头发在一个长颈瓶里滋滋地吸着营养液,浸在其中像泡在浴缸里,液体起伏,像躺在轻微摇晃的吊床上,像飘浮在海底最柔软的细沙上,它们像婴儿一样吮吸,贪婪吮吸,飞速生长,像圈在栏里的动物,等待人类剪毛,像永生的怪物,谁也说不准什么时候就爬出来。

    专家说是病毒,可谁见过这样的病毒?当初他预言头发变异了,他们不信,接着是一场世界级的大灾变。之后他预言头发活了,头发要报复人类。可人类永远只知道处理已经发生了的事,不知道防患于未然。

    去年,监狱给所有狱室配置了电脑。李鸣坐到电脑前打字:“人类就是这样对待先行者,把他们关起来,或者挂到绞刑架上烧死。”

    对方的头像是一个男人的头部,那个头像迅速打出一行字:“反失发联盟会持续关注你的事!请保持联系。”然后撤回了一条消息。

    李鸣点开头像,放大,仔细看,那是周茂的头,头像下方有一行小字:反失发联盟烈士。 除了追认周茂,反失发联盟也在积极设法营救他。而他目前唯一能做的,就是看着头发。

    也许,要等到他也成为烈士,也许,就在下一秒。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失发记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eycmbl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