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现代人更多谈的是孤独,而非寂寞。
可寂寞,起源于人的深层生命关怀,向这个世界动人的冷漠敞开心扉,是虽处在熙熙攘攘的世间也必会经历的时刻。生命过程本是一趟孤独的旅行,夜深人静时,漂泊风雨中,寂寞便滔滔而来。脆弱的人生充满了困境,而寂寞,是对生命处境的醒悟。艺术本是用目光去雕刻时光的寂寞之道,“一念心清净,处处莲花开”。可这其间的过程,必是凄寒的。因太宁静,故寂寥,因太寂寥,故接近太古般的永恒,于是寂寞成了他们反复吟玩的世界,体味、欣赏、流连,在其中思索生命价值,由此安顿自己的灵魂。
图片摄于北大对待这种终极寂寞,“看世界活”和“让世界活”是两种生命态度(朱良志语),恰如史铁生与八大。尤其是是遭遇人生苦难过后,更有了几分宿命般的味道。前者是从世界的“有”入手,承认外在世界是实在的,肯定人对世界的控制作用,强调世界的活意是在我的“看”中产生的。史铁生曾说“世界本无意义,是‘我’,使之获得意义”,从而在“看”中建立我和世界的关系,在寂寞中喧哗;而八大山人则执著于“让世界活”,坚信人从世界的对岸回到世界中而不单单停留在色相上看世界,意在解除意识的枷锁,让世界自在活泼,于寂寞中寂寞。
马克西先生摄于北大史铁生:“看世界活”,于寂寞中喧哗
史铁生对寂寞天地的体味,以《我与地坛》最为真切,“在满园弥漫的沉静光芒中,一个人更容易看得到时间,并看到自己的身影。在人口聚集的城市中,有这样一个宁静的去处,像是上帝的苦心安排。”他后来也表露,“想念地坛,主要是想念它的安静。一进园门,心便安稳。有一条界限似的,迈过它,便有清纯之气扑来,悠远、浓厚。于是时间也似放慢了速度,每一丝风飞叶动,每一缕愤懑和妄想,盼念和惶忙,总之把你所有的心绪都看看明白。那不是无声,也不是与世隔离。我听见了那恒远而辽阔的安静。恒久,辽阔,但非死寂,刹那间清风朗月,如沐慈悲。”这不禁让我想到泰戈尔在《吉檀迦利》里的话,“若是你不说话,我就含忍着,以你的沉默来填满我的心。我要沉静地等候,像黑夜在星空中无眠,忍耐地低首。清晨一定会来,黑暗也要消隐,你的声音将划破天空,从金泉中下注。”我深信,他在心灵深处是渴望与人沟通的,渴望寂寞中的涌动与喧哗。那是他至死的欲望,虽然它总在梦想之域跋涉。有些东西是任谁都不能改变它的,“譬如祭坛石门中的落日,寂静的光辉平铺的那一刻,地上的每一个坎坷都被映照得灿烂;譬如在园中最为落寞的时间,一群雨燕便出来高歌,把天地都叫喊得苍凉”。为此,他“总到那古园里去,去它的老树下或荒草边或颓墙旁,去默坐,去呆想,去推开耳边的嘈杂理一理纷乱的思绪,去窥看自己的心魂。”
韦热里说:“当一个人在沉静中通过内心去思考自己的生活,并努力使自己的生活有所超越时,他自己就成为了一种工具,他的生命就成为了一种语言,生命由此上升到了另一个层次,就是具有重大意义的世界里丰富而又不被世人看见的那个层次。”史铁生于寂寞中成为了生命意义的负载者和解放者。
八大山人:“让世界活”,于寂寞中寂寞
相比之下,八大画风凝重,寂寥中透着清冷。他有一闲章,名曰“口如扁担”:对他人闭口莫言,对身世家国之痛哑口无言,对艺术无言可传,只可意会。岂不寂寞?“夜深人静,万籁无声。澄怀玄想,思接千载。春山如睡,天月如照。山人以焦墨作夜山,黑白对比中,偶然感到月光洒落一片清辉。”有时他卷中只画一条鱼,没有多余的交代,凭一只传神之笔,纸上的空白便幻化成万顷汪洋。石涛有云:“至人无法,非无法也,无法而法,乃为至法。”山人“心眼”无限,故一鸟一鱼已尽得天下河山、八方世界。再比如前文提到的《梅花图轴》,梅花没有妖艳的姿容与魅惑的形态,看似冷漠无生命感。他正是通过寂寞的景,追求生命的真实。寂寞,终点是寂灭,走向幽深,选择一种“缺场”,甚至,选择寂然的远逝。人来到世界,就是“在场”,但其中夹杂着情感、欲望,很容易打破心灵的平衡。在寂寥中淡去是是非非,淡去一切尘世的风烟,任凭雨打风吹去,留下一片自由的空白。“在”,就意味着“不在”。他并不追求形式的内在张力,而是意在超越色相世界。由此说来,这种寂寞世界,也是活的世界,是通过寂寞境界的创造,让世界的烟霞在心念中轻起。
《梅花图轴》所以,在八大的画中,绚烂的世界幻化成淡然的空间,绿树变为孤木,鸟群变为孤鸟,人来人往化为一枝横梅,丹青让位于水墨,盎然变为寂寥空间。“我”淡去了,解脱了捆绑世界的绳索,世界在“我”意识的淡出后“活”了。那是一种深层的勃动,超越时空,形成极大的心灵张力。1702年,八大在自己的《临古书法册》中抄录了一则格言“气象高旷而不入疏狂,趣味冲淡而不近偏枯,操守严明而不伤激烈。”这正是他自身的写照。此番苦难,如是寂寞,却硬要在屈辱中呼唤尊严的回归,抚摸天地的温情,装点出生命的满园清韵。胡文英的话用在八大身上同样贴切:“眼极冷,心肠极热。眼冷,故是非不管;心肠热,故感慨万端。虽知无用,而未能忘情,到底是热场挂住;虽不能忘情,而终不下手,到底是冷眼看穿。”心热如火与眼冷似灰看来并不矛盾。清代郑板桥算是懂他的人,他说“横涂竖抹千千幅,墨点无多泪点多”。对于作画来讲,过于简易可能毁为荒诞,过于繁复可能显得破碎,八大不可增一笔,也不可减一笔。所作一鸟,性情怡然,自理羽毛,全然不屑于旁人的存在。他也并非不在意旁人,只因他“独步乃幽偏”,所以即使在意又能怎样?苦难本是尘间一梦,梦醒后,他仍有冷眼与热血,去上穷碧落下黄泉,寻找法外的无穷。
大修行人于尘劳烦恼中做道场。生命的苦难与生机是相辅相成的,是史铁生和八大让人明白,有多少困境,便有多少彰显尊严和制造快乐的机会。“生命中存在着种种绝对。正因为如此,那些生命才得以留住,它们才能被拯救;也正因为如此,生命才能够跨越黑夜。”那活泼的生命精神,庄严而崇高,永远给人颤栗般的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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