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的我,瘦得像麻杆,插上两片羽毛,几乎可以飞起来,瘦就瘦吧,可经常还三病两痛,感冒发烧,让父母揪心不已。
那个时候还是大集体,生产都是统一安排,父母白天在田地里累死累活,就挣那么一点点工分,维持我们一家的运转。本来以为晚上可以好好休息一下,可我的身体却无法体谅他们的苦楚。
白天,我经常像个蚱蜢,到处自由的蹦达,上半夜也还可以与蚊子和跳蚤来一番斗智斗勇的游戏。可一到下半夜,我就咳嗽不止,喉咙里就像藏着一面破鼓,发出沉闷的咔咔声,整个身体开始火烧火燎。
父母不得不惊慌地起身,外面就是下刀子,落棒槌,也要去赤脚医生的家里,不停的说着好话,巴巴地央求着人家来一趟。
那个时候,大人根本没有功夫管我们,我们只管在外面撒着欢儿地疯,什么添衣服脱衣服,该吃什么不能吃什么,全由着我们的性子来。人家的孩子就是下雪也还光着屁股在外面跑,夏天还没热起来就在水里泡,三十多度的高温还在河沙上烤,他们就像有金钟罩,怎么都病不了。
我是父母近四十岁才生下来的,有人说我就是一个小魔障,出世下来就是为了折磨别人。有时,父母被折腾得实在恼火,又气又恨地说,早知如此,当初就一爪掐死你。当然,说归说,有什么好吃的好喝的,他们还是尽量偏心地省给我,只希望我能够像别人家的孩子那样,强强壮壮,健健康康。
那时时兴算命,看着我的体质这么差,老是病恹恹的,父母也给我算了一命。算命先生沉吟半天,说父母他们老来得子,精力不济,若想我平安,还要找个人来扶持一下,最好拜个干爷。
一听说拜干爷,我高兴了。与我同龄的小伙伴们,很多都有干爷,逢年过节,过生日,干爷总会买来好吃好喝的,还会给他们置办一身崭新的衣服。每到这个时候,他们就会起的特别早,穿着新衣服,在我的眼前晃来晃去,将我的目光牢牢的吸在他们身上。
父母开始留心。无奈,我们家兄弟姊妹多,都还没成年,家境很是贫寒。拜干爷也是要瞅准目标估量一下,讲究个门当户对。富人咱攀不起,穷人不愿意,也没有能力一年置办几套新衣服。
就在父亲愁眉不展时,有人给他出了个点子,油炸房旁的那棵老柏树,还没人拜,可以认一下。
这并不稀奇,很多小孩没有合适的人选,就拜一些古树为干爷,有的甚至找一块大石头,干爷前干爷后地叫唤,管它愿不愿意。
那日清晨,我沐了浴更了衣,父母带着我,备了一些纸钱和香烛,在柏树前燃起清香,焚烧纸钱,并点了一挂鞭炮。在烟雾缭绕中,我虔诚地跪下,无比景仰地磕了三个头。父母在一旁念念有词,意思无非是要老树显灵,孩子交给你了,你也要担些责任,保佑我无病无灾,一生平安,以后逢年过节,会给你送些钱财来,好好孝敬。
我傻愣愣地站着,有些兴奋又有些失落。别人的干爷大多是活生生的人,能给吃的喝的穿的,可我这干爷,真正是老,应该有一百多岁了。它只会静默无言,不喜不悲,偶尔有风吹过,才会簌簌落下一些针尖般的叶子。
我还要一直将它高看一眼,当作像父母一般的长辈,可也没办法,谁叫我的身体不争气呢。
也好吧,我也总算多了一份牵挂,也许从今天起,它心里会一直惦记着我,保佑我,让我快些平安长大呢。
父母嘱咐我,要对柏树尊敬些,它是长辈有灵性,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感到肩上多了一份责任。
油榨房一直是我的玩耍的好场所,柏树也是我们的好伙伴。我们经常爬上去,仰躺在树杈上,吃着从榨房偷来的花生,或者无聊时,对着柏树杆,你挥一拳我踹一脚,练着所谓的盖世神功。
从此以后,它是我的干爷,它默默地保佑我,我也必须全心保护它。我捡了一些石头,将柏树圈在里面,不准任何人靠近。
有的伙伴不乐意了,说凭什么它是我干爷,你叫呀,看它答不答应。我脸涨得通红,指着曾插过香火的地方说,我是拜过的,举行过正规的仪式,你们看,这儿,这儿是我磕头的地方。
伙伴轰地一声笑了,这也算,我才不管呢,它都没吱过声。甚至有的伙伴企图对着树根撒尿,我怒火中烧,拿起一根棍棒,使尽浑身力气扫过去,他们没料到我会如此生气,哭爹喊娘作鸟兽散。
也有人故意逗我,老树是你干爷,那树根处翻起的嫩枝是你兄弟还是姊妹,或者你的孩子,我盯着那些新枝,使劲挠着后脑勺,真不知道它们是什么身份。我奔回家去问母亲,母亲轻轻一笑说,是你的兄弟吧,可要好好爱护,它们也有鲜活的生命。
不知是年岁渐长,体质渐强,还是柏树真的有灵,我的身体好多了,一年只在换季时偶尔感冒一次,父母很是欣慰。
人们都说我有个好干爷,比那些人强多了。那些拜长辈为干爷的人,两家的境况逐渐有些改变,有时为了一些人情往来的琐事,无意中就心存芥蒂,走着走着就翻脸不认了,甚至老死不相往来。
我的干爷,不言不语,有些木讷,虽说我家一直烧些纸线,可它从不嫌多嫌少,像一个慈祥的老者,看透人世的沧桑。它挡风遮雨,倾洒荫凉,为乡民提供一个休憩的好场所,为我们保留一个畅玩的游乐场。
乡亲们在它面前,一个个都恭敬起来,有什么苦什么灾,都喜欢向它倾诉,它像一个胸怀宽广的长者,不怨不恨,不吵不闹,默默安抚众人的心。
时光荏苒,柏树的针叶间筛下一些金子似阳光,落下一些牛毛般的细雨,一些小鸟在上面筑窝,一些候鸟从上面起身飞走。我们仰起头看着它,扬起的手离它越来越近,它的腰身更壮了,有了更厚的皱褶。
我围起的石头一块一块逐渐不见了,而我并没有太多的伤心。我逐渐长大,一天比一天强壮,对它的依恋也越来越少,甚至于别人再说它是我的干爷,我都会脸红,有一些抵触心理了。
它依旧迎在风雨中,立在阳光里,默默守望,不卑不亢,看着有的人哭,有的人笑。看着时光从树梢匆匆溜走,看着岁月在树根处急急奔逃。
慢慢地,实行生产责任制,人们的日子逐渐富裕,包山包林,各显神通,到处都贴出了标语,要想富,先修路,整个农村闹轰轰的。
不知道哪一天,油榨房废弃了,柏树没来由地挡住了人们的路。人们狂热得天不怕地不怕,没有了先前的敬畏,刀砍斧削锯子锯,将一人抱的柏树肢解得枝叶分离,长短不一,连柏树蔸也连根拔起。
听人们说,柏树每被砍,斫,锯一下,就会嘶嘶作响,像人在深夜里呜咽。柏树的每个截口,殷红无比,像含着鲜血,随时都会滴下来。那些刽子手,当时都惊骇得连连后退,有一个还吓得跑回家去闷头大睡,三天三夜高烧不止。
等我暑假回来,原来围过的石头圈上早已浇上了一条冰凉的水泥路,笔直笔直。有农人趿着布鞋,在上面一边唱着歌,一边扬着鞭子赶着老牛。农人晃晃荡荡,老牛战战兢兢,却怎么也留不下清晰的足印,他们好像极不习惯这光滑得眩目的混凝土皮。他们的身影在阳光下扯得很低很低,相互依偎着,却又彼此排斥,孤独无依。
曾经燃过的香火早已飘逝,曾经祈祷的纸钱不知被谁收去,曾经跪拜的少年早已身形伟岸,远离故里,曾经长在土地上的嫩枝兄弟,不知朽烂在哪一片天地,曾经古朴稳健慈祥的苍柏,不知在谁的灶膛里化作灰烬。
我的干爷,你在天堂可好,是否适应那新的世界,是否还是根深叶茂,是否能够长命百岁千岁,永不遭横蛮暴力,是否还记得保佑我平安一世?我的思念应该朝哪一个方向去,我的祈祷你能不能竖着耳朵听,我滴落在水泥地的眼泪,你能不能感应?
我的干爷,你让我知道该低头时须低头,该昂首时且昂首,今年春节,我想将你拜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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