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老彭是市机械公司的退休职工。原来是一家铁厂的铁匠,靠打铁挣点微薄的工资,铁厂合并后,他竟意外成了国企员工,而且有了正式编制。
老彭年轻时跟着师傅到城里,三十多岁了还找不到媳妇,直到吃上商品粮,才结束了光腚汉的日子,娶上了媳妇,生了儿子。
但是老彭有个缺点,太“拧歪”。但是拧歪有拧歪的好处,因为拧歪,老彭做起活来极认真,不出几年,他打的铁器在半个城出了名。直到现在,许多上了年纪的人家里用的菜刀,还打着“三民”的名字。合并后,公司开发了新技术,上了新设备,他一身的本事不中用了,心里却总转不过这个弯,看着年轻人学车床、铣磨,他总想着以前的本领再放点光彩。没想到,过去光荣的日子一去不回头。
铁匠就该是头倔牛,不然的话打不好铁,老彭不管别人怎么看。他还等着再风光一把的机会,可不知时间是怎么了,头发像是突然之间就白了,又一个不防备,就退休了。
退了休,老彭便放下了念头,每天喝喝茶,陪几个老头下下棋,日子像又慢了下来。
他下棋的时候,旁边总挂着一只鸟笼子,有时是鹦鹉,有时是画眉,有时是珍珠鸟或者金丝雀。
自从退了休,他爱上了养鸟,不过他最爱的还是鹦鹉。为了买到中意的鸟,他可是愿意出大代价的。鸟市的几个老板深知这一点,有了好鸟,回回先给老彭看,也不说价钱。等到老彭的眼里放出光来,他们也就知道该要多少价了。
认识老彭的人,除了知道他爱养鸟,一定还知道一件事——他的儿子出息了。光这一点就让街坊四邻羡慕的不得了。这是老彭不离口的话——除了显摆鸟,就是显摆儿子。这似乎成了他退休后的为数不多的乐趣。
“俺儿在德国呢,去德国念书了,这小子!他脑瓜子中!”
“天佑在德国呢,德国,上班了,在什么科技公司,搞科技呦!”
“你还给天佑介绍媳妇呢!早干啥去了?天佑早就结婚了,德国媳妇嘞,我连孙子都有了呢。”
十年前他刚退休,本打算到德国颐养天年,老伴却突然得了心梗,去世了。这是不小的打击,儿子趁机要接他去德国散散心,他去了,住了一个月,腻了,吵着要回来。德国没有鸟市,也没有认识的街坊,连早餐也吃不到油条豆浆。
最让老彭不能接受的是,连他住的地方,也不是在儿子家里,而是儿子在外面给他租了套房子。这是什么意思呢?这是西方的习惯,老人和子女没有住在一起的,各人过各人的日子,各人管各人的事。他想看一眼孙子小杰,还得跑过去征求儿子和媳妇的同意。
老彭气哄哄地回来了,便发誓再也不去德国了。
儿子回来几次,每次都央他回去,说已经给他买了房子了,让他随时去住。可他一次也没有再去,回来了就不再去了,他自己说,那边日子不能过了,孙子连中国话也不会说了,去干啥去!
从德国回来后,老彭花大价钱买了一只金刚鹦鹉。这鸟嘿,红头绿翅,白脸黑爪,通身被五彩斑斓的羽毛覆盖,坚硬的嘴巴像一把弯弯的镰刀,漂亮极了。它个头大,力气也大,身长一尺,尾长一尺,一口能把西瓜啄个大洞。
老彭,拿着吧,看这鸟多俊呐,还很聪明嘞,5岁的小孩子也赶不上它!
最抓住老彭的一点,这小家伙极有灵性,别人谁也不让碰,唯独他到店里来,它便顺从妥帖。老彭一下子就被吸引了,花了3万多把它“拿”回了家。
拿回家,老彭更高兴了,买值了!这么聪明的鹦鹉,老彭还是第一次见到。
他给它起名叫金刚,不出半年,老彭把金刚训练的能说会道、满舌生花。其它的鸟和金刚一比,简直成了不中用的树疙瘩。他渐渐地把手里的其它鸟转了出去,只留下金刚。又专门借用厂子里的机器,亲自为它打了一副精巧的鸟架子。
聪明的金刚,不光会说话,还非常能干。每天早上,金刚把牙刷牙膏毛巾等洗刷用品叼过来,整整齐齐地放在桌子让,老彭一醒,就能开始洗刷,洗完了,吃点东西,就带着金刚去小公园坐坐,或者去林子里溜达溜达。每天晚上,金刚把老彭的安心药丸叼来,再叼来一个茶杯。老彭高兴地咧着嘴,摸摸它的头,它把头蹭过来,一下一下地磨。
彭大爷,又去遛鸟?
去遛遛,鸟不比人,在水泥框框里住多了,闷的慌。该开学了吧琪琪?
快了,还有要洗的衣服吗,过两天我帮你洗了再走。
那可谢谢你了。
琪琪住老彭楼上,在读在职研究生,看老彭一个人,怪可怜的,没事偶尔帮老彭洗洗刷刷。
但是老彭不寂寞,他有金刚。
这金刚也是奇怪,对别人不说也不叫,逗急了,它还会骂人。它却只和老彭要好,把最好的话都留给他。
老彭累了,它会说,“歇歇吧老彭,活还多着呢,你干不完。”
老彭交电费营业厅关门了,它会说,“老彭下次再来吧,我们还一起。”
从此老彭忘了失妻的苦楚,对于在德国的待遇也不那么愤慨了。
老彭以后每天与金刚相依为命,饿了和它一块吃,喝了和它一块喝,困了就把他挂在床头,一起睡觉。
他不再夸赞他的儿子了,他开始夸赞他的孙子,有外国血统的孙子!另外让他骄傲的就是金刚。金刚和他的亲热让他挣足了面子,他在公园坐着,舒舒心心的,能听一天别人的赞美,心里像是吃了蜜。
时间一晃,金刚陪老彭走了十年了。终于,它老的飞不动了,说话舌头也开始打颤。他说“老彭”,会说成“老逢”,说“吃饭”会说成“吃汗”。它叼药片的时候,会把瓶子掉在地上,药丸洒落一地。老彭抽搐着蹲下捡起药丸,心里酸酸的。
有一天早上,金刚直挺挺地躺在桌子上,死了。旁边整齐地放着毛巾和牙具,老彭嘴一撇,泪水哗地涌出来,顺着脸上的沟壑湿成一片。
十年间,儿子带着孙子只回来过三回,加一起不到两个月时间。剩下的那么多的日夜,他是和金刚一起度过的,金刚已经不是一只鸟了,它就是家庭的一员。老彭把它当作亲人,甚至是比儿孙还亲的人。
儿孙能天天陪着我吗?能天天和他我逗乐吗?
金刚比孙子小杰差不多大,孩子正蓬勃成长,可是金刚却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十年,种一棵树,也该有一搂粗了吧。儿孙在十年间做了什么呢?连面也见不到!
金刚是老死的,这点上老彭还算欣慰。缺了金刚,家里没有人陪他说话,一下子冷静了许多,老彭感觉这个家也被金刚带走了热乎气,只剩下一座干枯的房子。
他决定厚葬这个陪伴十年的老伙计。他要把它当作老朋友一样对待,再把经常听它说话的那些老头都叫来,为它开个追悼会。这样才能对得起十年的陪伴,十年,自己一生里的十年,却是金刚的一辈子。
起初他打算把它葬在市北的山上,转念一想,把金刚孤零零地留在山上太残忍,心里舍不得。他要为它选一块墓地,像模像样地葬了它。
墓地就选在市北的“仙府洞天”,这里面水背山,青龙白虎,是一处美穴地,且景色秀丽,不惹俗尘,老彭十分中意。他的老伴,十多年前就葬在此处,当时买的是双穴,左侧位置一直虚着。他想要把金刚葬也在这里,给他一个家,一家人离的也近,百年之后,他来陪老伴的时候,也能和金刚天天出去溜达。
老彭在一个碧空万里的天气,开着他的电动摩的来到墓园。停车场已经没有位置,他把摩的泊在大路旁边,几乎要贴着靠边的墓地。
走了进去。从张贴的广告纸他看到,最近新开了一个盘,前50名有优惠,大家热情高涨,争相购买。排除的人,从屋里甩出门外,像一条弯曲的蚯蚓趴在春天的草地上。排队的多是上了年纪的白发老人。站在队发尾,老彭有点一点点得意,至少自己的墓地没有可怜到亲自去买,是儿子一手包办,买了双穴墓。
把金刚葬在哪个位置好呢?他打量着旁边长着青黄的草丛的那片区域。最好是离他和老伴近一点。他胡思乱想。
看到每个买到墓地的人眉开眼笑地从销售处出来,他有一时半会觉得不是在墓地,而是在菜市场。占了便宜的卖家,心满意足的离开了。
从中午头一直排到半下午,终于轮到他了。
你好,请问您有什么需求?一个姑娘用标准的职业笑脸对着老彭,声音甜美,黑色套装显得她的面部的脂粉煞白一片,五官棱角分明,像是用刀子现裁出来的。
我要买一处墓地,要仙府洞天一期。
不好意思,一期已经售罄,现在二期已经开盘,卖的非常好。您是第48名,现在购买还会有优惠,押金一万顶一万五,要不要考虑下呢?
一期,一期没有了?
不好意思,已经没有了。这是二期的位置和墓型,风水非常的好,您可以考虑一下。说着,那个姑娘递过来几张宣传纸。
老彭看了看墓型图,二期离一期不近,隔着一片树林和一个小山丘。
一个墓穴大概多少钱?老彭问。
我们是按平米收费的先生,地段不一样价格也不一样,有两三平米的也有五六平米的,大的也有十来平米的。
两三平米的多少钱?
地段不一样价格也不一样的先生。
大概多少钱啊?老彭有点不耐烦。
三到五万左右吧先生,您可以看看我们在坡南开的小型墓穴,地段很好,喏,就在这里。那个姑娘指着宣传纸上一排点点说。
老彭眯着眼,在葱绿的背景里勉强看到了几个小点。
有这么贵?
不好意思先生,我们是统一定价的,是经过民政部门和土地部门的审核认可的,和周边的几块墓地比起来,我们的价格已经非常合理了。
能带我去现场看看吗?
可以的先生,我们有专门的人会带您去现场勘察。小张,小张,辛苦你带这位大爷去现在看一下小型穴地吧。
从人群里钻出来一个个头不高的小伙子,长的黢黑,精瘦。
大爷,您好!走,咱们去看看现场吧。小伙子散开的笑容,像是从地里长出来的。
老彭随着他走了一遭,挑了向阳面的一处。背靠着两棵松树,金刚一定喜欢,这里离老伴那处穴地是有点远了,不过金刚有翅膀,一下就能飞回来了,老彭这样想。又回到销售处,黑小伙子把老彭交给那位面部煞白的小姑娘。小姑娘拿着个本子,把老彭领到了休闲区,坐在一个玻璃桌旁边。
大爷,您挑的这个墓穴位置非常好,后面有两棵高大松树荫着,后世一定发达,看得出您非常有眼光。小姑娘依然笑着,老彭瞪大眼,仔细一看,她的睫毛在眼睛上糊成一片。
这处多少钱?老彭一些不耐烦了。
您稍等,让我帮您算一下。这个穴共2.3平米,每平米一万五,共3.45万,加上税和碑刻不到4万块钱。如果您现在交定金,交一万可以顶一万五用,这样就可以省下5千元。
哦,老彭心里盘算着价钱高低,一边看着她在本子上熟练地算着,心想,不知道经她的手卖出多少墓地了。
先生,先生,现在把定金交一下吧,可以优惠五千块呢。
老彭站起来,随她走到柜台前。
请问是现金还是刷卡?请您把身份证借我用一下。老彭把身份证掏出来交给她。又掏出一个绿色的银行卡,也递给她。随他到柜台前,输入了密码,一万块钱蹭的一下子划了过去。这一切结束后,老彭又坐到玻璃桌旁边。
这时小姑娘拿出一个厚厚的登记本。
不好意思大爷,我还得登记一下,您购买的这处墓地是为谁买的?是要现穴呢,还是作为寿穴?
现穴。
请问使用者姓名是什么呢?
问这些干啥,我交了钱,你给我墓地不就行了吗?
不好意思先生,我们是有规定的,一定要如实登记一些信息,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把这块墓地卖给您,否则的话,这块墓地是没法认购的。
有这样的规定吗?老彭觉得她是在套他的信息,想唬一唬她。哪里有这样的规定?拿来我看看来。
姑娘站起来,不多一会从柜台后面拿出一叠订好的A4纸,指着其中的两行给老彭看。当时儿子给老伴和自己买墓地的时候,怎么没告诉他还有这么多道道呢?
我是给老伴买的。行了吧?
那好的先生。请问碑刻内容准备好了吗?
还没有呢。
那好的先生,请您尽快确定碑刻内容,我们可以先准备墓碑。另外,请您准备其它的相关材料,在3个月内拿着我刚才给您开的定金的收据,来办理认购,交付尾款,签订合同。这是需要准备的材料清单,来,给,您拿着。姑娘说着走向柜台,迎接下一位紧张等候的客人。
老彭懒懒地回到家,绞尽脑汁为金刚想了几句碑刻内容。但是,剩下的几样材料,他一样也拿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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