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老彭真是一个倔老头,徐林想。不过,经过一番努力,终于把他劝住了。
老彭买墓地的计划并没有想象的那样顺利。
他把琢磨几天的碑刻内容告诉了那位粉面小姐,很快,墓碑便雕刻完成了。老彭过去一看,呵!真带劲,四寸厚的黑面子,亮锃锃的,左右对称,刻着一副对联:
舌上生花云旧事,土里藏身降新愁。
又过了几天,粉面小姐联系老彭过去认购,老彭过去后,傻眼了。他没有金刚的证明啊!
首先是死亡证明,再就是火化证明,甚至还需要户籍注销证明。这些证明,对一个人来说不可或缺,没有证明,就是死了也无法下葬,简直是死无葬身之地。但对一只鸟来说,统统不需要什么证明也能活的很好。
他想开一个假死亡证明糊弄糊弄,跑了好几处医院,谁也不敢盲目开这个证明。还有火化证明,殡仪馆的规定更是严格,除非有“身份证明的人”在此处火化,才可能给开火化证明。即使在此处火化,如果没有“身份证明”,也是开不出证明的。
自从交了定金,在老彭心里,墓地已经买下来了,那个背靠松树的小小地方已经是金刚的宿处了。看到粉面小姐和蔼的语调和热情的神情,他觉得她会为他提供一些便利的,为人民服务麻。
不过几万块钱还是需要花的,他也愿意花。自己的钱留给谁呢?儿子不缺钱,孙子也不需要,给金刚花点没什么不值的。这十年,金刚为自己带来了多少快乐,挣回了多少荣誉,多少羡慕的眼神呵,自己简直因金刚而成了小区里的名人。
然而粉面小姐却告诉他,他们有规定,一定要提供证明才可以办理认购。老彭没想到墓地经营单位比他还认死理。在老彭工作了一辈子的单位,规定都是灵活的,尤其在涉及到利益的时候,做些圆融的修改也未为不可,为人民服务嘛。
老彭交了钱,得不到通融,也拿不到墓地,有点进退两难。他的牛性子上来了:你们收了我的定金就得把墓地卖给我,否则你为什么收我定金呢?何况,要你的墓地我又不是不给钱。
他向粉面小姐坚持自己的观点。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他已经邀请了小区里的几个老伙计参加金刚的葬礼了,时间和地点都已经确定。大家伙都知道他在仙府洞天为金刚买了墓地。
他素来是“说一不二”的人,不能因买墓地这件事损了名声。如果老伙计知道了他连个墓地也买不到,自己的威严就荡然无存了,不光自己没有威严,甚至连他对金刚的情谊也会因此而黯然失色了。往远了说,儿子带来的荣耀也将因此而打折扣。这是老彭不能忍受的。
他每天往墓园跑一趟,极力周旋。粉面小姐因为急于斩获业绩,仓促收了定金,却没想到后期证明无法提供,她心里发虚。
起初的周旋老彭还占有优势,粉面小姐小心地解释,他要如何如何去开证明,只要有了证明,立刻就能拿到墓地。在粉面小姐的不断追问下,他不经意说出是为一只鸟买墓地后,他的主动权几乎丧失了。
什么?您为一只鸟买墓地?呵呵,哈哈!
粉面小姐张着嘴大笑,像是重获自由的囚犯。她的风凉话,刺激了老彭。
你笑什么笑!抓紧时间把你们经理找来,我不知你谈了,我和他谈!
粉面小姐听说这个墓地是为一只鸟买的,便理直气壮了许多。她当真把墓园经理找了来,当面指摘老彭荒唐行为。墓园的经理穿着纯黑的西装,抱着肩膀站在老彭面前,像一堵大山,一口咬定,没有证明,墓地是无法出售的,他不管是人是鸟,只要有证明就能拿到墓地。
老彭竭力寻找最后一点机会,他的脑门冒出了一层层的汗珠,鼻尖明亮。队伍排的越来越长,许多人好奇的张望,经理终于妥协了,放下了肩膀。
我说大爷,看在你年纪不小的份上,我们就让一步吧,把定金退还给您,不过,这已经是破例的事情了。我们向来只进不出,概不退换的!
临了,转身要走了,又加了一句,希望您以后多光顾我们生意!
老彭气的牙齿打颤,脸像是被人扇了一样,肉突突的跳,一屁股坐在凳子上,颤巍巍地指着经理的背影,却骂不出来。
他抖着手掏出速效救心丸,吞了几颗,梗着脖子咽下。我的儿啊!他喊着天佑的名字,把头垂到了玻璃桌上,用头顶仅剩的一圈白发对着排队的人群。
他辩不过人,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磨磨蹭蹭的坐着,红着眼,打量排队的老人,不知如何是好。他想,他是无法在诸位老伙计面前抬起头了。
回到家里,茶饭难下,闷了几天,药吃了不少。几天之后,他做了决定,他要自己用这块墓地!这样总行了吧,这样他们就挑不出毛病了!
我这一身病,反正也活不了几天了。干脆就随着金刚一起走吧。你们不是不给鸟用吗?我用还不行吗?
老彭在幽暗的屋子里,恶狠狠地瞪着徐林,好像徐林就是墓地的经理,是他阻挡了他葬鸟。
他对于死是毫无惧怕的。只是有点担心,担心死后,儿子天佑能不能把金刚的事情处理好,能不能挽回他的声誉——这可是他仅剩的一点依靠了。
于是他专门写了一封信给天佑,特意要求他把金刚的后事料理好。信写好还没寄出去徐林来了。他的计划泄密了,不过,这几乎是把他救了。
徐林初次听到老彭的想法,真是荒唐极了。
徐林看到,老彭意志坚定,视死如归,一点也没有开玩笑的样子。他甚至没有对别人说过他这个大胆的想法——也没有人会听他诉说。
听老彭说了他和金刚的经历后,徐林眼睛有点潮,幸亏屋里光线昏暗,他眨眨眼,把泪水忍回去。老彭低着头回忆着,没有注意到他的表情。
他快速吸了吸鼻涕,谨慎地轻声说,大爷,我也非常喜欢金刚,他是您最亲密的家人,真好。不过我觉得,它是不会想住在墓地里的。鸟都是向往自由的,你把他和那么多人葬在一起,它没法开心。尤其是那么多的人都是不懂鸟的人,和他们住在一起,金刚能安稳吗?
老彭不断地用手帕拭眼睛。
他一边审视着老彭是否在听,一边绞尽脑汁思索着如何说服老彭。面对陌生的情景,他的思维在暗夜里似乎被激发了,继续缓慢而动情地说,墓地再往北几十里地就是白雪山,那里树木葱郁,有许多古木巨石,咱们去找一株大树,把他葬在树下,金刚一定喜欢。那边离仙府洞天也不太远,假如百年之后,金刚想你了,随时可以飞过去看你。那样多好。它应该住在林子里,林子才是鸟的归宿。坚硬的城市和墓地都装不下一只鸟的自由的。
老彭不说话,低着头,显然每一句话他都听进去了。徐林看到老彭模糊的身影,黯然坐在灯下。多少个夜晚,幸亏有金刚陪他走过来,否则,这夜色对于独居老人来说真是太孤寂了!他突然想到大概有2年没回家了,老父亲比老彭年纪小点,可头发也是一样的白。
徐林回去之后已经将近深夜,小雅在用手机看电视剧。他把在老彭那里听到的故事,有一句没一句地讲给她听。
小雅虽然没一起去,她对结果的好奇心一点也不差,吃了饭一直等待徐林带回来的消息。听到那个老头被徐林劝住了,她心里对徐林多少有点敬佩呢。然而,他们都知道,现在他们还在生气呢,双方小心翼翼地试探,渴望先由对方来抹平创痕。
徐林看着小雅说,周末要陪着老彭一起去白雪山葬鸟。小雅也静静地看着他,说,好的。过一会又说,周末我和同事一起去逛街。二人谁也没有再说什么,这样结束了一天。
周末,徐林一大早赶到老彭家,还帮他带去了一碗糁,几根油条和几个包子。老彭高兴的接了,两人一起吃。
吃完早饭,老彭换了一身中山服,逐个扣上扣子,又梳一梳不多的头发。徐林注意到,这就是照片里的那套衣服,老彭瘦削而干枯的躯体,在衣服的衬托下显很精神,好像一下子年轻了好几岁。
徐林帮着老彭小心地把金刚从冰箱里拿出来。已经冻的棒棒硬了,可是鸟的羽毛却依然美丽而平顺。两只眼睛圆圆的睁着,干瘪了,像是两颗晒干的黑豆。
真漂亮!这是徐林第一次见到金刚,禁不住用手抚一抚它,想象着他和老彭生活过的十年间,它是什么样子。
老彭拿出这几天做的一个精巧的木头盒子,把它放在里面,盖上,再装到一个长长的布袋子里,挎在身上。又把一把小小的铁锹交给徐林,放在背包里,二人早早地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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