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清明小区是“市机”家属院,是一个年代久远的小区。“市机”是市机械公司的简称,由原来市里的几个较大的铁厂合并而成,此地有出铁匠的传统,改革开放后,组合了机械公司,专门搞中小型机械的制造加工,现在是市里数得着的大国企。
徐林挎上单肩包,把信放在里面,出了门。是一个好天气,春风和煦,阳光温柔地抚着行人,高耸大楼的蓝色的玻璃幕墙被太阳一照,散出几条刺眼的光线。
穿过几条马路,再越过一条小吃街,便到了市机家属院。看门的老大爷靠墙根放一只马凳,一边听着评书,一边闭着眼晒着太阳。这个小区年头长了,治安不严,只有一条挡车杆,行人可能随意通行。趁着老大爷沉浸在单田芳沙哑的激情中,他溜了进去。
小区内楼房已经很旧,间距很大,刚发出嫩叶的地锦枝蔓织成一个个绿色的笼子,房子被罩在里面,露出的墙壁呈现中斑斑锈迹,已认不出原来的颜色。
隐隐地飘来一阵饭菜香,徐林看看表,已将近十二点。这时间正好是饭点。他在转悠到了广场旁边,皂夹树下有人在下象棋,围着几个老头。徐林走近了,从人缝里观瞧。这里原是一个石头棋盘,一边坐着一个老头,年纪都不小了。一个头发花白,一个索性连头发也快没了,秃了大半边顶。棋已经到了后半局,各剩不到一半子。
跳马!
走象!
移车!
这时观战的人开始扭动。
下错了,下错了啊!不能下那里。
不许说,不放说!那个花白头发的老头冲着人群边嚷边笑,仅剩的牙齿伸出嘴外。
怎么不能下这?下一步就将军了!秃顶的老头很不服气。
你哪里还有下一步?这就将你了!人群里有个老头踮着脚说。
秃顶的老头不说话了,紧盯着棋盘,秃顶有些发亮。
他静坐了半天,人群扭动了半天,最终还是没想到出奇制胜的绝招。输了。
有几个看客不情愿地从兜里掏出钱,扔在棋盘上,嘴里埋怨秃顶的老头下的仓促。
另几个人嘻嘻地把钱捏起来。
轻点,别弄乱了子儿!秃顶的老头只是盯着棋盘,头也不抬,从兜里摸出五块钱,往上递。有人把钱接了,人群散了。
秃顶的老头依然枯木一样坐着,动也不动。徐林在旁边好奇地观察,太阳光里站了一会,老人还是纹丝未动。他继续去找七号楼了。
刚走出几十步远,猛听身后一声喊,“输了,输了!真输了!”,并有石头棋子相互碰撞发出的啪啪声。
徐林笑了一声,好意思的老头。
他在小区的一角找到了七号楼。楼下的单元门并没有上锁,他轻轻推开,抬步上了3楼。楼道里满是污迹,贴满了送煤气开锁的小广告,楼梯上结了一层厚厚的泥巴。
他敲敲左侧301的房门。铁防盗门上的绿漆起了许多泡泡,一块一块露出铁的黑色。每敲一下,掉下许多漆皮。
徐林把漆皮拍的哗哗直落,也没人来开门。
他趴在猫眼里往里看看,灰白一片。什么也看不到。
“啪”,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头,吓得他浑身一抖。回头一看,是刚才下棋的秃顶老头。
你瞅什么呢,小伙子?老头上下打量着徐林,警惕地问。
没,没看什么……徐林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你找谁?秃顶老头伸手从腰带上取下钥匙,插入锁孔。
我找这家人。徐林冷静一下头脑,找回了头绪,看到老头已经把门推开。接着又问,“您是彭大爷吧?”
老头一只脚已经踏进门里,又眯起眼,扭回身问,你是谁呀?找我?
徐林匆忙从包里翻出那封信,递了过去。我在路上捡到了,顺着地址找来了,是不是您丢的?
老头很快地按了一下衣服内兜,打量了一眼徐林,眼神由警惕转为不安。他接过信,翻来覆去地看了两遍,又呆了一会,把徐林让进门里。
在接信时,徐林注意到他的手。一双十分特别的手,干裂又僵硬,手掌十分宽厚,指关节个个突出,像是秋天干在树枝上的果子。
房子里摆设的是老式的实木家具,刷着一层薄薄的黄漆,污迹和灰尘几乎全部遮住了本来的颜色。木沙发的布套子已经十分脏旧,坐上去隔着布发出吱吱的声响。屋里弥漫着一种说清的味道,像是中药味、油烟味、陈腐的霉味混杂在一起的效果。一台电视机摆在屋角的小几上,上面蒙着一张碎花布,算是遮灰罩。
老人从一个瓷茶罐里捏出一撮茶叶,放于玻璃杯中,冲了一杯水,放在矮茶几上。矮几一侧零乱地堆叠着大大小小的药瓶。
老人在侧面的单人沙发上坐下,将信封拿在手里抚弄,一会捏捏角,一会又平放在两手之间,像是抚弄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儿。
小伙子,你在哪里捡到的?
徐林把捡信的经过讲了一遍。这老头一点也不像将死的人,徐林在心里说。为了表达他的坦诚,又说,“不好意思啊老爷子,这封信……我拆开看了……”
老人对着信的封口仔细看了看,脸色黑了下来,停止了抚弄,手指颤抖起来,屁股挪来挪去,把沙发弄的响个不停。
老人介怀态度使徐林非常难堪,急忙解释,“真不好意思,我只是有点好奇……我是想看看这封信到底重要不重要,有没有必要还给失主。”他的脸腾一下红到了脖根,厚着脸皮看着秃顶老头,希望取得谅解。他注意到老头的秃顶比刚才输棋时更亮了。
行了行了,你走吧。老头下了逐客令。
徐林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尴尬地坐着不动。信里的事情还没有弄清楚呢。
老头激动地站起来,说,“走吧,走吧!”
徐林不得已也站了起来,关切地说,老爷子,您是有什么困难吗?需要帮忙您尽管说啊。
还没说完,就被老人拥出了大门。嘭的一声,门关上了。
徐林站在楼道里,进退两难,他不明白老头为什么生这么大的气?是自己的秘密被人发现后的恼羞成怒吗?不管怎么样,因为自己的过失被人从家里撵出来,心里非常憋闷。虽然是自己的错,别人这么直白的责难,依然让他有种被伤害的感觉。他甚至有点后悔把这封信送回来了,真不应该和小雅生闷气的。这样回去准又要遭到小雅嘲笑。再敲门,也是没有用的。
他趋步往外走,信里严峻而不容置疑的内容不断地勾着他的心,怎么也不能把信的内容和老彭这个人对在一起,也未琢磨出这个老头被什么事情困扰着。又在楼下站了一刻,最终还是无趣地走出小区。
小区外面有一家面馆,他进去要了一碗面。脸红消了下去,坐在桌前又思索一刻,依然不得结果。吃完饭,径直回到家,被伤害的感觉才慢慢淡化下去。
洗把脸,理顺一下头绪,他突然对使自己难堪的秃顶老头多了一些同情。他想,这个人一定是遇到什么难处了。一个可怜的独居老人,如果他真的要轻生,别人是不会发觉的。他又很庆幸捡到了那封信。既然捡到了,知道了,就不能不管不问,这是也许是命运特意的安排。这么一想,自己受到的伤害和老人的事情相比,能算得了什么呢?计较那些真是太浅薄了。他这样胡思乱想。
小雅还没有下班,他早早地准备了一顿丰盛的晚饭。
在吃饭的时候,他对小雅提到了还信的事。
呀呀,不让你去,你还真去了!小雅尖着嗓子叫。
见半天徐林也不说话,又轻轻地问,“结果怎么样啊?”
被撵出来了,我告诉他我看了信,他不高兴了。
撵出来了?没问清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没事得及问呢。
过了一会,徐林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我感觉像是有事,他好像一个人过,独居老人想不开的例子很多,上次新闻上不说了一个吗。
他不是有个儿子吗?
他儿子在德国,这事可能就咱们知道,咱们要是不管,可能会出事啊。徐林说完瞪眼看着小雅。
你别这样看我,我害怕!小雅尖声尖气地说。
徐林说,咱们一起再去看看吧?我自己去是不行了,还得给撵出来,他信都写好了,谁知道能做出什么事呢?
他儿子都不管,你去瞎掺和什么啊!
徐林低下头继续吃饭。小雅是不会去的,他早有心里准备。只是这样的事,他常常在心里留下一点愿望,希望事情会有转机,不愿意放弃争取,直接把惨淡的现实摆在面前。然而即使努力争取,大多得不到浪漫的结局,却总是失望。二人意见相左是经常的事情,只是谁也不愿意做主动放弃自我的坚持,事情总是僵持不下,最后的结果是两人各行其事。
既然他没有主动向她妥协,她也没有义务跟着他的想法走。他能理解小雅。只是,他心里的那一点希望在一次次的失望之后,正渐渐地湮灭。
既然她不愿意去,那就自己去吧,这件事情越早解决越好。无论结果如何,再也不要对她提起这件事了,免得再起争执。他想。
吃了晚饭,他乘着月色下楼,经过楼下的超市,买了一些水果和老年人爱吃的食品。打了一辆车,直奔清明小区。
春寒夹着月辉从天上洒下,有些冷,他拢拢衣襟,在楼影里走。小区里的常绿灌木幽深而静谧,在楼房之间交错生长,此刻正映在窗口射出的淡淡灯光里。想到即将面临的事情,不知道有什么坏的结果在等着他,心里有些发怵。
他先到7号楼前看看,301房间没有亮灯,他心里一沉。
急步上来,紧张地来到那扇斑驳的旧铁门前,似有一股冷风穿透了他的脖领,浑身一紧,汗毛不自禁地立了起来。他蹑手蹑脚地靠近门前,透过猫眼往里看,昏黑一片。
徐林腾出一只手,用指关节咚咚地敲两下,在黑暗静等了等,声控灯亮了,又灭了,没有动静。
他用手掌梆梆的砸几下。还是没有人开门。
他感觉更冷了,腿有点发抖。
正在茫然,门开了,是楼下的门。半层楼上站着一个女人,只听飘来一句话,再看已没了踪影。等他听清这句话,几乎同时,也听到了楼下的门“哐”的一声关上了。
找老彭?使劲敲!
他又猛砸一阵,门终于开了一条缝,泄出闪烁的光,和老彭的秃顶的半个脑袋。
老彭出来了,徐林紧张的心终于松下,壮着胆子向前,大声说,“你好大爷,我是来给您赔不是的,给您道歉来了。”不知道老彭是不是耳背,他对老年人说话总是把音调提高半拍。
在这个黑暗的楼道里,大嗓门让他感觉到所剩不多的勇气。
他把东西向上抬了抬。
“不用!”老彭认清是中午来过的那个人,手未松开门把,即刻打算关上。
徐林又向前半步,几乎要钻了进去,急急地说,大爷,您等等,我还有事向您请教,请等一下好吗?
老彭停了一会,用两只干瘪而深陷的眼睛看着徐林。
麻烦你了大爷,一会就好。
老彭在黑暗里拧拧眉,终于松开手,回身把灯打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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