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我还在睡觉,被一个电话给吵醒了。是老李打来的。电话那头声音很大,听得出老李很兴奋。甚至都能想象出,那边口水乱喷的场景。
他说,他昨晚在村子后边的池塘里,抓了一只天鹅,要我过去一起尝尝味道。他还说,约了小刘和老夏夫妻俩。
我说好,你们烧好了我就到。
他把我臭骂一顿。你要不过来帮忙,连鹅屎都别想吃。
所以,我早早地去了。
我们几个人住的都不远,在一个城中村里。下了楼,左拐,就是这个村的主干道。两米来宽,其中一边摆满了垃圾桶。顺着主道往北大概50来米,向右拐进一条一米宽的巷子。巷子两边挤满了三层或是四层的参差不齐楼房。老李住的地方,就是在最深处的一栋四层楼房的顶层。
说是四层楼,其实就是房东在三楼楼顶上搭了四间板房。上次刮台风还吹倒了三间。结果现在便宜了他,他说这房子租的划算,还送这么大个露天阳台。
这样的大露台,几个朋友聚会是再适合不过了。
当我到那的时候,小刘和老夏已经到了。他们三个围在屋子旁边的铁笼子,叽里呱啦地争论着。老李最先发现我的,跑过来,拉着我到笼子边上。
“我昨晚费了好大劲,才抓住的,小刘说要送到动物园去,你说他是不是傻逼。”
铁笼子黑黢黢的,锈迹斑斑,走近还能闻到一股鸡粪的臭味。里面的白天鹅被迫趴在里面,低着头,侧着脑袋,圆溜溜的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外面的几个恐怖生物,瑟瑟发抖。
“这天鹅可是国家保护动物,吃了可是要犯法的!”小刘说。
“放屁!这事除了我们几个没人知道!除非你去告发我!”
“纸是包不住火的。”
“好了,好了,我们回屋再商量商量。”老夏说。
他们三个回屋了,仍旧叽里呱啦地。
这么大只白天鹅,在这小小的鸡笼里关着,看着让人很压抑,让人喘不过气来。我走过去,打开了门,我想不管吃不吃,先放出来再说,不能憋死了。
然后,它出来了,望了望我,扑哧扑哧就飞上了天。白色的羽毛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看着它展翅翱翔于蓝天上,感觉舒服多了。
“我擦,你个傻逼,怎么让鹅跑了!”老李听到声音后,跑了出来,在我面前直跺脚。
“得了,奖金也没有了,鹅肉也没有了!”小刘说。
“白色的天鹅果然还是飞在蓝天上好看。”我说。
“脑子有病吧。”老李和小刘齐声说。
“你放跑了大家的晚餐,今晚你请客吧。”老夏笑着说。
当女友下班回来的时候,天都快黑了。我从老李那带回来的饭菜早就凉了,失去了可口的色泽,并散发出了一种令人作呕的腥味。
“你们组长又故意留你加班了吗?”我试探着问。
女友在门口没有理我,随手把包往床上一丢。
“饭菜凉了,我去给你热一下吧。”我接着说。
“不用了,没胃口。”女友的声音有点沙哑,眼圈红红的,脸色也有些苍白。
我连忙走过去,摸了摸她的额头。冰凉的。
“我妈得了胃癌!”女友看向我,泪水大滴大滴地涌了出来。
我一下懵住了,心脏似乎跌入了冰窖一样。我感到死神的影子就在附近,在周围的黑暗中四处游荡,他们一只手拿着镰刀,一只手提着黑色手提箱,里面是空的。
女友似乎也是感觉到了祂的气息。她恐惧异常,哇得一声,扑到我怀里大哭起来。
“可以治的,还可以治的。”我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她的后脑勺,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句话。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在安慰。我的话说的毫无底气。像一只夹着尾巴的狗在哀鸣一般。
女友也许根本就没听到我说什么,她只是一个劲地在我怀里哭。声音嘶哑,像是大漠里呜呜的风。
屋里的空气变得粘稠而又湿热。电风扇呼呼作响,无力地吹着风,起不到一点缓解的作用。
窗户下面更是人声嘈杂。脚步声,说笑声,打骂孩子声。时而还会夹杂着电瓶车一路颠簸而来的哗啦啦声。每次听到这样的声音,我都会想这样的车迟早要在这条路上四分五裂。
最可气的还不是这些噪音。作为城中村的主干道,人流大点,无可厚非。而让我不明白的和恼火的是,为什么要在这2米来宽的路上摆那么多垃圾桶呢?几乎每隔几米就有一个,大大的,绿绿的,里面堆满了各种各样的生活垃圾,有的甚至冒出头来,从远处看像是一个巨型的冰淇淋蛋卷剪影,走近一瞧,污浊不堪,臭气熏天,上面还顶着一片带血的卫生巾……
整个漫长的夏季,我都会觉得我是生活在垃圾堆里一样。而这样的想法时常让我感到万分沮丧。
第二天早上,女友请了一天假,我下了夜班。我们一起从出租屋出发坐公交车到车站接她的父母。
车站位于城市的西郊,是个老旧的地方。候车室不大,墙外贴了泛黄的白色瓷砖。还有不少地方都已经脱落掉下来,露出灰黑色的水泥。整面墙斑斑驳驳,像是得了牛皮癣。
她的父母坐在候车室里,目光不知道聚焦在什么地方。
“妈……”女友站在候车室门口,一眼就看到了他们,哽咽了。
她跑了过去。
我站在门口,没有跟进去。看到他们一家三口搂在一起,我转身望向车站的停车场。里面停着几辆破旧的大巴,有的甚至还掉了一大块车漆,露出生锈的壳体。不知道女友的父母是坐的哪一辆车子过来的。
再远处,便是公共厕所。那里的人很多,进进出出。于是我也走了过去。厕所门口的不远处还有一滩水,水里散发出一股骚味,这或许不是水,而是从小便池里溢出来的尿。想到这,我止步了。
女友他们该出来了,我转身又走向候车室。
他们三个站在候车室的门口,似乎是在找我。我立马挥着手小跑过去。女友的眼圈红红的,责问我去哪了。我说上厕所去了。
他的父亲眼圈也是红红的。止住了女友的责备,并与我寒暄了几句。她的母亲与他们父女俩相比,要淡定许多,完全看不出是一位身患癌症的人。她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只是皱着眉头上下扫视着我。或许她嗅到了我身上有股尿骚味吧。那气味确实令人恶心。
我极力躲避着她的目光。寒暄结束,灰溜溜地跑到车站大门口拦了辆出租车。
他们三人坐在后排,我坐在副驾驶,司机让我系上安全带。这时候,她的母亲突然冷冷地说,手头紧,就不能省点,去坐公交车吗。司机回头看了看她,然后又看了看我。我说,师傅,安全带在哪?
女友紧接着说,坐公交车来不及看病了,师傅,×××医院,麻烦快点。
在去医院的路上,我们四个人都没有说话。我一直侧着头看外面不停向后倒去的绿化树。感觉这些树都疯了。
这期间,女友接了一个电话。车窗外的风声太大,听不见电话里的声音。但我从女友的语气可以判断出来,来电话的人应该是她的组长。
组长据说是个高富帅,他的父亲在这片开发区,是有些来头的。具体做什么的,我已经忘记了。
大约在七点四十的左右,我们到了医院。虽说医生们还没有到上班时间,但里面已经挤满了人。门诊大厅里十个挂号窗口都已经排了长长的队伍。
他们一个挨着一个,像一串串变质的糖葫芦,散发着馊味。这味弥漫开来,引来一群看不见的苍蝇,在大厅里嗡嗡乱飞。
“这么多人!”女友的父亲惊叹道。
“这要看到什么时候啊!”女友的母亲一脸不耐烦的样子。
女友转脸看向我,有些不知所措。随后她的父母也都看向我,我慌忙四处张望,希望能发现什么解决问题的线索。
四个人就这样僵持在大厅的门口。汗水瞬间浸湿了我的后背。就当我看到了公共厕所,并且产生尿意的时候,有一位中年男子走了过来。
他瘦瘦的,黑黑的,个子也不高。头发油乎乎的,很纠结。他和我一样,也穿着黑色短袖衫。身上散发着浓浓的汗味,似乎在这里待了很久。
“你们是来挂号的吧?”中年男子问。
“是的,是的。”女友母亲急忙回应到。
“那正好。”中年男子笑了起来,抬手指向其中一个窗口前排第三个的女人说,“那是我老婆,我们不想挂号了,想把那个位置卖出去。”
他的话刚说完,那个女人就回过头来,冲我们这边摆了手,算是打招呼了。我很奇怪,在这么吵的环境里,她是怎么如此恰到好处的在中年男子说明来意时,回过头打招呼的。
“那太好了。”我高兴极了。
女友的母亲又白了我一眼。
“多少钱?”
中年男子伸出了食指和中指,他龇牙笑了笑,摆出了一种拍照的惯用姿势。
“这要比那些黄牛便宜多了。”
“太贵了。”女友的母亲说。
“再便宜点吧。”我连忙附和。
“一百八。”中年男子无奈道,“不能比外面宾馆住一晚的价还低了。”
“好,成交。”我跟着他一起去了他老婆所占的位置,交了钱。
接下来的一上午,就是不停地在不同的地方排队等待,交钱,排队,交钱……
最后看完医生得来结论,“幸亏发现的早,肯定能治愈。今天走运刚好有个床位,立马安排住院。”
四人终于松了口气。
办好住院以后,已是下午四点多了。我提着包,跟在他们后面,来到12楼,然后走过一段长长的走廊。走廊的两边排满了病房,每个病房都开着门,我看到里面躺满了病人。有的躺着那,一动不动,像死人一般,有的躺在那,不住地呻吟。
如果把这些白色的床单和浅色的病号服全都换成黑色,这里简直就是人间地狱了。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想法吓了一跳,汗水顺着脑门哗哗地流了下来,雨淋一般。随后,我的脑袋嗡嗡地响个不停,走起路来竟有点飘的感觉。
在走廊的尽头,是她母亲的病房。这里面已经住了七个人。这七个人无一例外,头发全都脱落殆尽,面色枯黄,浑身透出了一股死亡的气息。而剩下的这唯一的病床,可能昨天还躺过死尸。
她的母亲可能也想到了这一点,突然打了个冷颤。脸上也露出了惧意。
女友将她父母安抚好以后,对我说你快回去睡一觉吧,晚上还要上班呢。
我点了点头。然后飘出了病房,飘出了医院。我是怎么回去的,我已经不记得了。可能是闭着眼,梦游回去的吧。
当我醒来的时候,女友已经回来了。她坐在桌旁,蹙眉托腮,侧对着我,吹着电扇,发着呆。秀发随风飘动,传来一阵阵洗发水的香味。她的鼻头不大,鼻梁却是高挺,上唇微翘,像是一片饱满的红色花瓣。
我坐了起来,她没有发现。我轻唤一声,她转过头来。是满面深深的忧伤。我仿佛又看到了那只被关在鸟笼里的白天鹅,眼神里折射出本不应该出现的无助,纠结与迷茫。
“像你这样漂亮的女孩,真不应该为生活而去奔波劳苦,这太残忍了……”
脑海里突然响起了这么一句话,这一句似乎是她的组长在某次聚餐的时候说的。那时我只当他是花言巧语,现在才知道,他是在怜香惜玉。
“你醒了啊,我从外面打包了饭菜,你热下就可以吃了。”女友说。
“你母亲怎么样了?”我说。
“今晚有我爸陪她,后面我去陪她。”
我深深吸了口气。
“后面还需要多少钱?”
“大概还要20来万吧。”女友叹息道。
“别担心,我会想到办法的。”我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真是大言不惭。
“嗯,你不用太勉强,我家这边还有个远房亲戚,过得不错……”
“我们专业有一百来个同学,一人借五千,也有不少了吧。”我灵光一现,想到了这个点子,顿时激动无比。
我从床上跳了下来,打开手机,在同学群里求助。等了五分钟,终于有人浮出水面了。
他在上面说,这货的微信中木马了吧?
我立马发了个语音过去。
另一个人说,没中木马,微信号肯定被盗了。并且他也发了个语音说,孙子嗳,我们不会上当的,哈哈哈……
靠,我气得立马要跟他开视频,但却失败了。手机显示我已被移出了群聊。
我说,不要紧,认识那么多人,我就不信凑不上十几万。
当我打了一圈电话之后,我发现,原来生活当真不容易,我所有的朋友此时此刻或是无时无刻都在遭受着同一个难题的折磨——钱不够花。
女友惨然一笑,看向漆黑的窗外。叹息道,别想太多了。你尽力就行,能借多少是多少,剩下的,我也想想办法。
我丢掉手机,躺倒床上,屋顶上有许多落满灰尘的蛛网,随着风一鼓一鼓的。脑子里也随着节拍不断闪现那只关在笼子里的白天鹅。
时间不早了,你该去上班了。女友坐到床边,拉起我的手说,我去洗洗澡,想早点休息,今天太累了。
我坐了起来,看了看她。她又望向了窗外无边的漆黑夜色,然后躺倒床上。
“我走了。你把门拴好。”
“嗯,你路上慢点。”
我到厂里的时候,时间尚早,还有一个小时夜班才正式开始。此时车间里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我,另一个是我的班长。他和我一样。我们都是为了搭乘各自的末班车而提前来到厂里。
我进去时,他正在做机床点检。样子很认真,我想要是老板看到的话,一定会让他做车间主任。但很可惜,老板从来不上夜班,而他呢,却是常年上夜班,不像我们一个月一调整。
“来了啊。”班长说。
“嗯。”
“怎么?最近很缺钱?”
“女友的妈妈生病了,是癌症。”
“你想借多少?”
“十来万吧。”
“扑哧!”班长笑了。“还不定是你丈母娘呢!傻逼。”
这话让人很难过,难过得让人恼火。我不禁吼了起来:“但现在,她的女儿是我的女朋友!见死不救的事,我做不到!”
班长一愣,然后深深叹了口气。
“你能救得了谁?你能做得了什么?”
我也愣了。
“你知道为什么我一直上夜班吗?”
“因为你是个傻逼!哈哈……”这时候,老李不知道从哪里突然冒了出来。
“因为我要打两份工。我要攒够钱。”
“牛逼!”老李竖起大拇指。
班长没有理会他,继续他的工作了。
老李看了看他,然后又看了看我。我也没心情搭理他,转身准备去干活了。
他也跟了过来,并且对我说,我在上班的路上看到了你的女友了。
她穿着一套白色连衣裙,站在村口站牌那边。正想过去跟她打声招呼呢,没想到一辆黑色奥迪开过来,把她接走了。
我说,你肯定看错了。
他说,绝对不可能。
我说,你狗日的闭嘴吧,我他妈的要好好干活了,我要好好的表现,我还要去当那该死的车间主任,我也要去他妈的攒足了钱。
说完这些励志的话后,我流泪了。
老李吓了一跳,嘴里嘀咕,我操,你这不至于吧。
这一夜我干起活来特别有劲,速度出奇的快,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一双手上,好像变成了机器人一般。一直忙到下班,整个人才松弛了下来。
走出厂的时候,整个世界一片灰蒙蒙的,看不真切。
唯一看清的是我身边有一位穿着橘黄色衣服的环卫工人,在扫地上枯黄的落叶和白色的塑料袋,它们纠缠不清,不分彼此,叫嚣着,沙沙沙沙……
那声音带着灰尘从我裤脚下滚滚而来,缠绕,盘旋,继而又滚滚而去。
环卫工人抬头白了我一眼。从我身旁绕了过去,嘴里嘀咕着什么。
我依然站在那没有动,因为公交车还没来,我懒得去挪那双酸麻的腿。我扭过头看了看环卫工人。
突然觉得眼前这一幕很熟悉,不禁让我想起了女友的母亲。
在这半个多月来,她就经常在我面前向我展示那双混浊的眼白,两片薄薄的嘴唇一张一合地,碎碎叨叨地,像是念着什么咒语一般。
公交车来的时候,环卫工人已经走远了,我向那边暼了眼,只看到绿色的背景下,晃动着一片微小的橘色的影子。
公交车上人不多,还有不少靠窗的座位。我随意挑了个,坐过去,然后随着车厢的摇晃,很快沉沉地睡着了。
当我下了公交车的时候,我接到了女友的电话。
她说,我妈已经转到更好的医院了,钱的事我已经解决了。
我说,那就好。你们现在在哪个医院?
她说,离你那太远了,你不用过来了。
我说,是组长吗?
电话的那头沉默了很久,最后我说,祝阿姨身体早日康复。
她没吱声,电话那头似乎传来一阵过分抑制的抽泣声。
我挂了电话,因为我没有办法,她也没有办法。
又一辆公交车停了下来,哗啦一下,车门打开了,刚好正对着我。司机转头看向我,我也看向他。没有人上车,也没有人下车。司机骂了一句什么,然后关门,轰地一脚油门,把车又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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