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傍晚时分,墨蓝的天空开始飞雨,嘉姐从民宿大堂走到楼后的庭院里。
她干练的短发,一套粉蓝色的职业装。细雨蒙蒙,地面还没完全打湿。有风吹过,一些三角梅飘飘悠悠,从二楼的大露台边沿落了下来。嘉姐抬头,用左手遮着头顶的雨丝,她看见二楼的三角梅开得正盛,玫红的颜色在暮色中偏向紫红,色彩浓烈得似乎要从花瓣上流淌出来。花朵在藤条上穿成串儿,自由地垂坠着,一簇簇花儿,开满藤条,似乎不见叶子。
嘉姐欣慰一笑。
她又来到大堂的正门外,远处的山只剩影影绰绰的轮廓,有小车和公交车不急不慢地驰过,小县城的一切都在细雨中静默着。嘉姐左手拉着空空的右边衣袖,突然觉得这民宿楼外,差了什么......
02
嘉姐的民宿已经开了七年,这次翻新,从内到外花了不少钱,可以说能换的都换了。
有两样东西,却是嘉姐的宝贝疙瘩:一是二楼露台边沿的三角梅,它来自老家,一个很远很远的小山村;二是店里的员工,同样来自家乡,而且,他们都和嘉姐一样,有着不同的残疾。
民宿翻新,工程队里有几个嘉姐的老乡,他们一心帮着赶工期,完工时刚好一个月。然后是设施设备更换,又花去小半月。休假在家的员工们在群里看到图片,都惊叹民宿焕然一新,急切地想回县里来上班。嘉姐却说要为大家和客人的健康负责,必须多空些时间。
当初因翻新放假时,嘉姐让大家放心地回老家帮父母干活儿,到了上班再回来,放假期间工资照发......
有人在群里担忧:“歇业这么久,全年的业绩怎么办?”
更多的人表示重新装修后,一定会天天客满......
“我都好久没给二楼的三角梅浇水了,还有老顾客想来拍她花期最好的时候呢......”嘉姐左手快速打字回应那位员工,“今年没拍上,明年会更漂亮!”
那晚,工作群一片热闹,员工们一心为民宿考虑,这热情再一次感染着嘉姐,她终于知道民宿楼前差什么了!
03
嘉姐从小学东西特别快,成绩优秀。虽然老师和亲戚们都夸她,可父亲总是淡淡地,因为他更喜欢男孩,所以他的目光只停留在弟弟身上。
但是母亲,是这个世界上最爱她的人。
嘉姐从小爱美,母亲常常给她梳着各种辫子,配上一截红绸,像一只红蝴蝶在头上跟着她飞。家里农活儿多,嘉姐总是很快写完作业,帮着母亲干活儿。她心灵手巧,很多家务都做得有模有样,是母亲的好帮手。
人有旦夕祸福,一次意外中,嘉姐被机器夺去了半截右手。
当时农村的医疗条件,嘉姐醒来后看到自己只剩一小截右上臂......花骨朵般的十岁小姑娘,命运之神却如此残忍……父亲默不作声;母亲呼天抢地,眼泪流尽;亲戚朋友无不惋惜,老师同学也纷纷摇头叹息……
嘉姐只记得钻心的疼。
她看着层层纱布裹着的半截右臂,脑子里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这以后意味着什么!
她发现,吃饭不会了。
穿衣,不会了。
上厕所,笨拙到要尿裤子。
走路,身体不平衡,稍微快些就趔趔趄趄......
对了,上学怎么办?写字怎么办?
嘉姐才意识到严重性,她变成了残疾人,需要面对太多的问题。她在心里无数遍问自己,这是为什么,可是没有答案……
04
母亲哭着说她命该如此,又劝她说:“日子总要过下去,慢慢就习惯了。”
嘉姐不接受这样的说法!
直到母亲找来一位失去一条腿的婶婶,陪了她整整两天。
嘉姐终于明白了:母亲没有文化,却在努力为她做每一件事!是的,她应该像婶婶那样,不信命!应该像婶婶那样,快乐生活,勇敢微笑!
她终于走出门,看见了屋旁边的三角梅——花开正艳。
那花,父亲母亲从没管过,它却一年比一年茂盛,越开越好看。嘉姐在心里下定决心:我要做三角梅!
她开始练习左手吃饭、穿衣、干一些轻松的家务,甚至她还偷偷练习握笔写字。伤口完全愈合的时候,只有左手的嘉姐,含着眼泪,跟父母说要继续读书。
于是,她重新走进校园,跟同学们一起学习、运动,任由那只空荡荡的袖子,随着身体而摆动。遇到别人异样的眼光,她也倔强地昂着头走路。
母亲一有时间就接送她上下学,可嘉姐拒绝了,要母亲正常对待她。母亲怕别人欺负她,只好偷偷地跟着。
从那以后,开朗大方的她,又展示了她的好强!
嘉姐学会了左手写字,字形和工整度不亚于右手书写,而且速度也是越来越快!失去右手后的第一次期末考试,她依旧名列前茅。老师把她的语文试卷展示在校门口的黑板上。
母亲在校门口听到别人议论“独臂女孩”的卷子,她留下了欢喜的泪。
那天回家,母亲煎了鸡蛋,埋在她碗里。父亲扫了一眼,把眼睛转过去,脸上有了愉色,她第一次感受到父亲对她柔和了些。晚上,嘉姐突然对母亲说:“她有一个愿望,以后要在自己的房子外面,造一座大花园,种很多很多三角梅,每年都开着漂亮的花……”
母亲搂着她的肩膀,那是受伤之后,母女俩第一次开怀笑。
母女俩,心里开满了花,一朵朵的,很美!
05
嘉姐告诉家人,不接受特殊照顾。
有一次晚自习后,外面下着雨,那段路又黑又滑,嘉姐平衡力不足,摔破了双膝。她爬起来继续前行,却又再次摔倒,冒着血的膝盖再次跪到地上......她摊坐在地上,大哭起来……没有人路过,她只能自己努力站起来,慢慢往前挪动。
母亲在后面远远地看着,心在滴血,但也真正感受到了女儿的坚强。母亲似乎看到了女儿以后的生活,难处再多,她也相信女儿会坚持的。
嘉姐去河边洗衣服,会用脚踩住衣服,再用一只手使劲浆洗和搓刷,动作麻利。她作业完成了,没有家务的话,就会给弟弟讲题,一遍又一遍……
她读了中专,却因为残疾,毕业后只能回了农村。
不久,乡小学旁边新开了家日杂百货,那是嘉姐的店。父母和那位婶婶帮她凑的钱。
后来,嘉姐结婚,她在新家的阳台上种了一盆三角梅。自己带孩子,打理一切家务,还要看店。周围的人们,似乎都已经忘记了她是只有一只左手。
嘉姐还做过快餐,收钱、打餐、打扫等等,从不会因为自己是一只手而觉得自己不一样。她的老公心疼,常常地让她多休息一会儿。
日子并不富贵,却一天天越来越好。
嘉姐干什么就热爱什么,对谁都热情诚恳,还常常接济乡里那些残疾孩子。
再后来,她又考取了会计证,代理着好几家公司账务,朋友的,朋友介绍的,她都乐呵呵地打理着。一只左手计算做账整理出的票据,令很多人都自愧不如,所以这些东家一直信赖她。有时候遇上一些东家一直没有支付费用,她也会免费帮其处理,避免别人未来的账务麻烦。奉行勤俭的她,跑各税务所基本是公交加步行……
好些年的奋斗,嘉姐一家来到小县城安了家。
直到她在凤凰山脚,看上一栋适合做民宿的楼房,嘉姐知道,自己终于可以有一座花园了。
06
说干就干,从设计到探讨,从装修到买东西,嘉姐亲历亲为。她参与物料搬运,打扫卫生,一个半旧的楼,在他们手里摇身一变,成了一家雅致的民宿。
开业前,嘉姐特地从老家运来几株三角梅。
民宿一共四层楼,设计古朴、典雅又不失庄重。庭院在大堂的后面,那里有很多花草树木,自成风景,静谧清幽。最抢眼的是二楼的大露台,那里是一座花园,中间摆放了几套桌椅,周围一年四季盛开着各色鲜花。露台边缘载着好些藤本植物,藤蔓自由伸展,或攀援、或垂坠,随着季节而开满了不同的鲜花。每年的三角梅,最为震撼,绽放得如火如荼......那花园是客人们拍照、看书、发呆、聊天会友的好地方。
民宿里,常年音乐相伴,花香也氤氲在空气中。
嘉姐总记起婶婶对她的帮助,她也一直在做一个婶婶那样的人,刻意招聘残疾青年来民宿工作。
每天清晨,嘉姐会在民宿巡视一圈,再到花园和庭院里打理一番,她看着那些花草努力地生长、绽放……她希望每一位到来的员工和客人,都能把这里当成心灵憩息之所,把身心舒展开,一身轻快地走出去,笑对生活和工作。
嘉姐余生就想在这样的花园里,看花开花落,看客来客往......
07
“叮——”,一阵电话铃音,打断嘉姐的回忆。雷厉风行的她,立即请朋友们帮忙,找来灯光设计师。
嘉姐告诉设计师,唯一的要求是温暖!她想在这条街亮起灯光,她要用心守护着这座民宿楼,让这一帮跟着她的残疾人,和她一样,不信命,自食其力!
设计师很感动,也倾佩嘉姐的为人,把暖光和楼房结合到极致。
很快施工完毕。
就要试营业了,员工悉数赶回。亮灯那晚,橘色的光,为民宿楼晕染上一件金色的衣裳,也把这条街装扮得格外温暖耀眼。嘉姐和她的员工们,眼里闪着莹莹泪花。许多人赶来观看,徜徉在这条静谧又璀璨的小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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