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吴下阿蒙
陆玩前番言论,陆晔也深以为然,此时的陆家非江陵候陆逊时的陆家,晋室也非昔日倚重陆氏的孙吴。太康元年,龙骧将军王濬率舟师,毁掉横江铁链,兵临建康,孙皓降晋,被封“归命候”。东吴覆灭,陆晔的从兄陆机、陆云为家族前途于太康十年入京洛,时有“二陆入洛,三张减价”之说,中原士族真正见识到了吴人才俊。
“三张”是张载、张协、张亢,这三兄弟才藻音律,文体华净,词采葱菁,音韵铿锵,使人味之亹亹不倦,实旷代高手。二陆一入京洛,名压三张,可想当年何等风采。尽管陆机如何超拔不迈,身为江南高门大族,始终不能融入北人圈子,无奈唱着“挽歌挟毂唱。嘈嘈一何悲。浮云中容与。飘风不能回。”八王之乱,陆机先后投入司马皇室藩国,几经易主,最终落得个“华亭鹤唳,岂复得闻”悲惨结局。“穷通,时也;遭遇,命也。古人贵立言,以为不朽。吾所作子书未成,以此为恨耳。”陆机临终之际,悔恨不已,也给陆家带来了灭顶之灾,夷灭三族,吴郡陆氏萎靡不振。
陆玩早年曾被王敦强请为长史,王敦谋逆,陆玩也难洗逆臣之名。皇室与北方侨族本就提防着三吴士族,仿佛三吴骨子里就是不安分的主,那义兴周氏、吴兴沈氏就是活生生的铁例。如今皇室未动陆玩,仍旧顾忌陆氏势力,只是禁锢在家。
陆嘏知道陆氏看似平稳,但朝廷中暗流涌动。若司马绍真撑不过今年,王敦刚死,王导毫无力量参与角逐,按照历史走向,新帝即位,庾后称制,庾亮居帝舅之尊任中书令,台城中枢位置必定落入颖川庾氏手中。就在明年,庾亮一意孤行征流民帅苏峻入都,造成了苏峻之乱,逼得门阀世家走入绝境,陆晔、陆玩连同台城一起被围困。此时陆嘏若不提前谋划回吴郡,陆氏谁人明年派曲部解救水火?
陆晔偏头看了看陆嘏,摇了摇头,温和清越声音传去;“还不快过来?”陆嘏此时还在自我世界里遨游,哪里注意到了父亲的话,仍旧未动。陆晔见儿子恍然未闻样子,心火大炽,不耐烦地用手指敲打着几案:“还要我请你不成?”
阿元见陆嘏还是置若罔闻,伸出脚踢了踢他座下的软垫,陆嘏这才晃过神来,原来是叫我,这便宜老爹想干嘛,想了想还是恭敬磕头喊了一声:“阿父。”陆晔平生最不喜腐儒这一套,瞧见陆嘏一来行如此礼,心中更加不快:“最近读了什么书?”。他这个儿子,从小木讷,学什么都不成,磕磕绊绊。
陆嘏瞬间不知如何答话,阿元一急,上前代替答道:“回家主,小郎君近日粗读了《诗经》。”陆晔见他又是木木呆呆,意欲发作,陆玩随即劝道:“大兄,嘏儿还小,骨子又弱,诸事不急,放宽心且好。”
陆晔扶杖而起严厉质问:“想我先祖陆伯言何等人物,夷陵之战破伪蜀四十万营。我陆家怎么就生了你这碌碌之辈。父辈能庇你一时,还能庇你一世吗?”
陆嘏松了一口气,幸好阿元回答的是《诗经》,就算是东汉大儒郑玄注释的《毛诗笺》,他前世也曾读过,脑海里一回想这部书内容竟然还能背诵,可能是这愚笨少年日夜苦读所致啊。陆嘏迎头说道:“《诗》曰:衡门之下,可以栖迟。泌之洋洋,可以乐饥。阿父也知吴下阿蒙,刮目相待乎。”
陆晔奇道:“既然你说粗读《诗经》,我且考你。‘汎彼柏舟,亦汎其流。’何解?”
陆嘏旋即答道:“汎汎,流貌。柏木所以宜为舟也,亦汎汎其流不以济度也。”
陆晔点头,愈加奇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何解?”
陆嘏思索片刻:“蒹,薕;葭,芦也。苍苍,盛也。白露凝戾为霜,然后岁事成;国家待礼,然后兴。伊,维也。一方,难至矣。”
陆晔反问:“果如你所说乎?”
陆嘏悻悻然摆手:“乃郑康成(东汉大儒郑玄)之言,非我所论。”
陆晔盯着陆嘏问:“你何解?”
陆嘏起身笑道:“不过小郎君与小娘子之事。”
陆晔听罢,不喜形于色,说道:“你且去,今日便饶了你,过了上元再回吴郡,此番回去好生研读学问。”陆玩也吃惊地睁大眼睛,心里暗道:“嘏儿平素腼腆,今日怎么侃侃而谈,也没有往日畏惧神色,真是奇事怪哉。”
陆嘏点头称诺,带着阿元出了府去。阿元想着刚刚眼前发生的一切,怔怔跟在后面,小郎君怎么突然像换了一个人一样?虽然有所不同,但比以前心智活泛不少,作为侍女也不敢多想。
建康城,就是后世的南京,在孙吴时期,孙权在外城修建了宏伟的石头城,故也有“石头城”之称,东晋初期国力较弱,司马氏仅在吴国宫殿的基础上稍加修葺,而未大兴土木。南朝梁武帝时它达到鼎盛时期,“梁都之时,城中二十八万余户,西至石头城,东至倪塘,南至石子岗,北过蒋山,东西南北各四十里。”一千年后的唐人刘禹锡曾作诗曰:“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刘禹锡自然无缘一见晋时的石头城,此时此刻,陆嘏所见的自然也并不是后世刘禹锡所见的破败石头城。而作为京畿重地,建康城刚经历兵灾,道路曲曲折折,坑洼不断,两侧居民建筑新旧不一,全然没有气象。陆嘏料想现在的乌衣巷也是好不到那去,陈郡谢氏和颍川庾氏还未入乌衣巷,只有王家一家独大。旧时王谢堂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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