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胖的书人生

作者: ZY周勇 | 来源:发表于2017-11-30 13:47 被阅读0次
    舒胖的书人生

                        舒胖的书人生

                            小说

      六月的江南,既闷又湿,宛如一只巨大的蒸笼,到处都湿嗒嗒的。玻璃上雾茫茫,石灰墙壁滴着水,地面上冒着汗气,人一不小心就会滑倒,气压很低,使人喘不过气来,烦躁不安。舒胖手持一只空调摇控器,站在书屋的收银台后面,身上汗欲出而未出,粘在毛细孔上,黏乎乎的。看着地上,墙上,顶上冒出的小水珠,这些水珠如同他身上的汗,舒胖想,如再这样下去,身上都要长出蘑菇了。他把摇控器对准墙角的立式空调,犹豫了一下,把手放下,迟疑片刻,又抬起持摇控器的手,“嘀”一声,一阵凉爽的风从墙角吹来。他抬起头,发现墙上的电表就像一只老虎机,刻度盘飞速地转动着,心咯噔一下,把空调关了。

    反正书架上,书桌上所有的书,过几天就要被处理掉,连房子也都要易主,潮就让它潮吧,哪怕霉了也没关系。舒胖想。

    隔壁小区内传来唢呐和道士的念经声,又有人归西了。舒胖心里本来就烦,耳边又掺杂这办丧事的声音,越加烦了,甚至怀疑这死者与他的书屋有仇似的,在这个时候死去。

    这书屋叫习书书屋,分里外两间,里间有个阁楼,层高较低,外间是店面,通透的玻璃门和落地窗,使得店面光线充足。书架环绕着墙壁,正中央放着书桌,上面满是新书,书都上一定的档次,品味很高,中外名著一应俱全,当然还有些为特殊人群服务的书,如儿童,成人教育和中医书藉。里间全是特价书,打三至五折,窗边有只上阁楼的楼梯,上面挂着一块牌子,牌子上写着:书画培训,顾客止步。楼梯下有个卫生间和厨房。

    上午房东又打电话来催房租,租期已经到期。城里所有房租都涨了,考虑到开书店的难处以及舒胖的为人,人家涨四万,房东只涨了两万,但舒胖仍拿不出钱来,唯一的希望是文化体育局的补助马上下来,但希望很渺茫。文化体育局就像一只考拉,你踩了它尾巴一下,一个月后才有反应。舒胖酷爱围棋,他知道他就像一颗没有“气”的子,“气”被互联网,电脑,手机和国营新华书店占了。

    房东说:“舒老板,租金集好了吗?”房东叫他老板,实际房东才是他的老板,他是在为房东打工。

    舒胖说:“还没有,等文化体育局的补助给我后,我马上给。”他嘴里这么说,他心里却没底,毕竟钱在人家手中,自己能做到的只是等待,二是为关门作准备。

    房东说:“舒老板,我都给宽限了一个月,要租的人都排着队,再给你宽限五天。”

    房东又叫他老板,他心又“咯噔”一下。每每有人喊他老板时,舒胖心都会下意识地痉挛一下,仿佛被人抽了一鞭。他哪是什么老板,他是十足的“板牢”,隔壁一间小小的烟酒店,店面只有他书屋的三分之一,但人家靠回收烟酒,卖礼卡,赚的钱是他的十倍,人家才叫老板。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舒胖从技工学校毕业,毕业后去了国营大厂当工人,时运不佳,碰上了下岗潮,只工作了两年,就下岗自谋职业。他在证券市场门口卖报纸《上海证券报》和《财经》杂志,凭着一张报纸和一本杂志,不但养活了自己,还有余钱给父母,还有一半空闲时间用来做自己喜欢的事,与人下围棋,在黑白世界里厮杀。过了两年,挣了一些钱,受中日围棋擂台赛的影响,就投资开了个棋院,成为棋类爱好者的中心,生意很火。但是,好景不长,随着经济越来越热,围棋之类的与经济不怎么沾边的事,渐渐从老百姓生活中淡出,舒胖的棋院生意越来越差,最后举步维艰,他只好歇业,另起炉灶,但没灶可起,只得回到证券市场门口,卖报,卖杂志,卖书。

    一天,报纸上的一则广告吸引了他:8万元加盟习书连锁店,轻轻松松做书店老板。

    舒胖就这样“轻轻松松”坐上书店的老板,与书结下了不解之缘,一做就是14个年头。

    开始还确实比较轻松,国营新华书店尽管由专营教科书的优势,但不打折,而习书书屋凭会员卡打八折,吸引了一大批爱书的人,把书屋作为一个文化沙龙,政府对民营书店也比较照顾,图书馆每年在舒胖这里订购书籍。但是,后来越来越不轻松,民营书店四面楚歌,人们都在网上购书,或者就不买书,要看直接上网看,图书馆的书也从网上订购,一次可借20本,借书卡加上市民卡,一人可借40本。

    荣城,两百多万人口的城市,人均GPD超十万,房价每平方米超两万的县级市,只剩下习书书屋一家民用书店。去年“两会”上,有人大代表,政协委员提议案和提案,要求政府对民营书店进行补助。政府采纳了代表委员的建议,每年按书店营业额进行补助。通过将近一年的申报,审核,公示,审批,去年年底总算批了下来,数目也很可观,六万,房租的一半,说好年初给,但是,县政府对一切补助款进行清理,良莠不分,泥沙俱下,一律被列入违反“八项规定”之列。大半年过去了,还没清理出子丑寅卯出来。补助款成了水中月,镜中花。舒胖仅人去过就不下二十趟,电话就不知其数,租期也到了。

    关了空调,舒胖的汗就渗了出来,他把衬衫脱了,只剩一件汗背心,榆木疙瘩地站在书屋中央,眼光扫视着书架上的书。这些书有些是他亲自到省城的书市里去驮来的,有些是网上订购的,拆封后,都是他一本一本放上去的,如今要一本一本取下来,他心有不甘,进货时,他自以为都是精品,肯定有人要。

    舒胖把目光转移到窗外,空气里的水珠在阳光下蒸腾着,散发着雾气。他看见他老婆骑着26吋的老式自行车过来,这自行车是他家仅有的交通工具。他向大门走去。

    “胖子,怎么这么吵?”老婆推门而入,摇摇头,想甩掉头上的水珠。舒胖说:“又死人了,好死不死,死在书屋租期到的时候。”老婆说:“胖子,我看你越来越搞笑了,难道那人喜欢死?你不是说去文化体育局吗?快去!”

    舒胖对老婆言听计从,老婆一说,他立即穿上衬衫,奔出书屋,骑上自行车,直奔文化体育局。

    老婆叫张琴,30岁,舒胖45岁,结婚时舒胖42岁,老婆27岁,朋友们都说舒胖老牛吃嫩草。按舒胖的说法是老天给开书店的人的恩赐。他开了14年的书店,最大的收获是白得了一个老婆,其次认识了中医泌尿科专家饶医生,让他得了个儿子。

    三年前,也是这个时候,推土机开进了张琴所住的城中村,张琴再次检查了一下房间,看看还有没有东西拉下,什么也没有,连根针她都已捡起了。她拎起一只旅行编织袋,里面装着她所有的家当。走到门口,她与房东撞了个满怀。张琴惊慌失措,说:“房东,你帮我推荐一下,哪里有房租?”房东说:“小张,我都没地方住了,你一个外地人到哪儿去租房子!”张琴不再言语,匆匆走出房子,走到马路上,回头又暸一眼她生活了两年的村庄,有些舍不得,这村不属于她了,现在也不属于房东了,房东已经在拆迁协议上签字画押,这村已属于政府了。

    当她接到房东让她搬走的通知后,她跑遍了整个城市,适合她租的房子几乎都面临拆迁,单身公寓和商品房倒是比比皆是,但她租不起,她只是个打工妹,城市里已容不下她那尺方的床榻。

    屋漏偏遭连夜雨。她所在的工厂老板由于涉及互担保贷款,担保的另一方破了产,银行已把老板告上了法院,强制清算,厂关了。张琴要么回老家,贵州省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锦屏县,但回去干什么去呢?除了清澈的河水,清新的空气,凉爽的风,什么也没有,钱更不用说,用苗语来说,叫麦搭西;要么去足浴店当洗脚妹;要么去做家政或去医院做护工。但是,她心有不甘,她还想最后努力一把,找到适合她的工作。

    天气虽然刚进入夏天,但夏天的所有征兆都已显现,江南特有的潮湿和闷热让张琴胸闷气短。张琴走在马路上,就像大海里的一叶孤舟。突然,天暗了下来,天边掠过一片乌云,乌云吞没了太阳。要下阵雨了。张琴下意识地跑到路边商店的雨蓬下,想躲避一下即将下来的雨。

    她抬起头,一张“招聘启事”歪歪扭扭地挂在橱窗上,她心为之一振,把纸揉平,认真阅读起来:

    本店招聘服务员一名,要求:女姓,30岁以下,高中以上学历,薪资面谈。

    张琴向里张望,发现是家书店,身子顿时热了起来。她从小就对书敬畏有加,父母一心想她上大学,但终因偏科而落榜。

    天无绝人之路,张琴想。

    张琴推门而入。

    张琴一声不吭,像一个看房子的人,先是打量了一下书屋,然后成为一个买书的,在书架前走走停停,当发现舒胖时,说:“老板在吗?”

    舒胖瞟了张琴一眼,然后眸子像被磁铁吸住,盯着张琴,说:“什么事?”

    张琴说:“我是来应聘的。”

    舒胖疑惑不解,说:“应聘什么?”

    张琴也疑惑,说:“橱窗上不是贴着招聘启事?”

    “噢,噢……”舒胖缓过神来,想到“招聘启事”的那事。这“启事”三个多月前就张贴在橱窗上,来过几个应聘的人,不是嫌工资低,就是嫌工作时间长,其中有一个职高毕业生做了一星期,走了。他已不要人了,要了也付不起工资。

    本来他打算把书屋关了,想不到荣城作协主席心血来潮,为舒胖和他的书屋写了篇长篇报道,发表在《荣城日报》上,让舒胖有了一定的知名度。如果这时关门,面子上下不来,也对不起那作协主席。他打掉牙齿往肚子里咽,把父母55平方米的住房作抵押,向银行贷了款,交了房租,书屋才活了下来,苟延残喘,两年,房租都涨了一半。

    但是,张琴的模样鬼使神差地像钩子一样勾住了他,把他搞晕了。

    张琴身穿一条牛仔裤,上身一件白衬衫,个子一米六左右,五官比较匀称,眼睛圆大,而且重睑,梳着一支麻花辫子,十分乖巧。

    舒胖问:“什么学历?哪里人?几岁?”张琴说:“高中,贵州,27岁。”舒胖又问:“你有什么要求?”张琴说:“包吃包住,工资随你。”

    丘比特之箭突然击中了舒胖的心。舒胖凝眸于张琴身上,仿佛见到了自己的另一半,忘了书店的现状,自己仿佛又成了名副其实的老板,说:“你先做着再说,睡觉阁楼上有张钢丝床,棉被我等会给你去拿来,讲究着用。”钢丝床舒胖原来是准备值夜用的,但一次都没用过,毕竟孔乙己已基本消失。

    张琴上班后,书屋有了复苏的迹象,不但老客户来的次数多了,新客户也有所增加。她还把卫生间隔小,隔出一个厨房,买菜做饭。张琴的口味充满贵州特色,嗜好酸味,舒胖的口味充满江南和胖子特色,喜欢甜食和腌制的菜,如腌白菜,梅干菜扣肉,张琴就把买来的腌白菜进行深加工,让腌白菜带酸菜的味道,舒胖吃后也上了瘾。书屋像个家,充满家的温馨。

    张琴整日与书为伍,不经意之间便沾染了书的气息,书香附上了身子,显的那么文雅。她对书也呵护有加,每次搞卫生时都细细地擦试每一本书,即使那些包了塑料薄膜的书,有时她在书前滞留片刻,看一会儿,对内容感兴趣时,把书放到柜台上,等打扫完后,静静地享受,如同进入自助餐厅,先尝尝菜的味道,对口味时,把菜夹进盘子里,待盘子满后,坐在餐桌前慢慢品尝。她发觉书是现实之外的尹甸园,是逃避现实的避难之地。有时,她双手托着下巴,双肘支在柜台上,莹莹的双眼像在唱歌,看着书架上那五颜六色的书藉,想,她的归宿在书里。

    一次,她翻阅了一本博尔赫斯诗选,看到了两行诗:上帝同时给我书籍和黑夜,这可真是一个绝妙的讽刺。对照习书书屋的现状,仿佛这诗专为舒胖写的,从而对舒胖产生爱慕之情,企盼着舒胖对她表白。

    舒胖最大的财富,至今未婚。他对婚姻没抱什么希望,当生理有需求时,就用手,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他的左手是妻,右手是妾。他还说,既然最终的快感是相同的,何必还要女人来帮忙,多此一举,用手省事又省钱,还可时常换妻妾,梦露,结衣,井空,晓庆,曼玉,玉卿,冰冰……想要谁脑子里就会出现谁。

    当张琴出现后,他把左手当成张琴,产生结婚成家的念头。但是,想到自己一无所有,除了书店里的书,除了身上的肥肉,想到结婚后种种事情,想到养儿育女,一切的一切,都好像命中注定他的爱人该属于他的左手和右手。他犹犹豫豫,畏首畏尾。他每天都想向张琴表白,怀揣求爱之词到书屋,但是,每每踏进书屋,一见张琴,心跳加快,血压骤升,想好的求爱之词立即跑到爪洼国去了。

    舒胖的思前顾后,让别人有了可乘之机。

    自从张琴来到书屋后,隔壁烟酒店的胡老板趁舒胖不在时,经常到书屋里,还煞有介事地翻翻书,不时地买几本,当然,醉翁之意不在酒。他还时不时地送礼物给张琴,如珍珠手镯,项链和丝巾之类,还许诺,一旦书屋关门,张琴到他店里干。开始张琴都婉言谢绝,时间一长,熟了,也就收下了。她不知道礼物的真正价值,也不知道胡老板已有妻室,只是想让她做情人。

    那天,胡老板笑容可掬,气色极佳,手里还拎着一篮所前杨梅,踏进书屋就对张琴说:“小张,正宗的荣城杜家杨梅,我特地给你捎来尝尝鲜。”

    张琴从柜台里跑出来,看着粉红色的杨梅说:“这杨梅还未熟呢。”胡老板说:“品种就是这样,这可是杨梅中的极品。”从篮子里拾起一颗,往张琴嘴里塞。张琴没有回避,启唇接纳。张琴对胡老板已不存戒心,不但不存戒心,而且产生好感,尽管礼物都是在胡老板软磨硬泡,甜言蜜语下才接受的。可是,胡老板并不这么想,以为张琴收了礼物,已经有戏,得寸进尺。

    “呀!”杨梅的酸刺激了张琴的舌,她咧嘴尖叫了一声,双眉紧锁。杨梅粉红的汁从白齿红唇间流出。

    胡老板从桌上拿起纸巾,凑上去为张琴抚试下巴上的杨梅汁,前胸碰了她的胸,脑海里出现他臆想出来的胴体,张琴的胴体,圆润的乳房上有两颗刚结果的杨梅,他得寸进尺,右手替张琴擦下巴,左手搂住张琴的腰,身子紧贴上去。

    一股热风滑进,紧接着,一个肥硕的人影在地上晃动。舒胖走进书屋,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舒胖的身影一现,张琴利索地推开胡老板,脸绯红。

    “哎哟,老胡,你怎么这么客气,送杨梅过来。”舒胖佯装什么也没看见,若无其事地说,心里却燃起一团火。

    “舒老板,我知道你最喜欢吃杨梅,所以特地给你捎来一篮。”胡老板心虚,竟然叫舒胖为舒老板,平常都叫舒胖。

    舒胖狠狠地瞪了胡老板一眼,又乜了张琴一眼,弯腰拎起杨梅篮,走到空调出风口,闷不吭声,低着头吃杨梅,还忿忿地把核吐到地上。

    张琴发现舒胖生着闷气,撇开胡老板,拿起笤帚和簸箕,扫杨梅核。

    舒胖又狠狠地瞪了胡老板一眼。胡老板讪讪地走出书屋。

    “你以后别理他,他是有老婆的人。”舒胖见胡老板离开,悻悻地说。

    张琴心一紧,脸刹时铁青,低沉着头,沉默不语。

    舒胖心里却如倒了醋坛子,怔怔地看着张琴,想,如果自己再这样犹豫不决,这鸽子就会飞走,投入别人的怀胞。他站起,用纸巾擦擦手,拉住了张琴的手,说:“到里间去,我有话对你说。”

    舒胖把张琴拉到阁楼上。他确实有许多话要讲,从张琴出现在书屋那刻起就想讲,一直没有讲出来,一直也没有心思讲,现在他很想讲,把多年沉积于心里准备对心仪的姑娘倾诉求爱之词,在这潮湿闷热的初夏早晨,在这宁静的阁楼里面,如钱江潮水汹涌而出。空气中只有他俩的呼吸声,只有书里散发出来的油墨气。

    舒胖像刚咽下一只蛋黄,塞在食管上,突然语塞,什么话也讲不出来,大脑严重缺氧。

    舒胖一把抱住了张琴。张琴猝不及防,后退了一步。舒胖不依不饶,使劲抱住了张琴。在这汹涌的爱潮面前,张琴顺从了。

    舒胖把嘴凑到她的嘴唇上,与其说是吻,还不如说是啃。他张着双眼,发现张琴双眼紧闭,赶紧也闭上双眼。当舌头交织在一起时,张琴不禁叫了起来,他咬了她的舌头。

    活了四十二岁,他从来没与女人接过吻,在他的潜意识里,一直以为吻只是一种形式,最终的目的是为了做爱。但在所爱的姑娘面前,除了吻还真的施不出别的办法,吻可以让说得出说不出的话全部在唇齿的弥合中转化为激情,支配他的全身。

    当张琴的舌头从他嘴里抽出时,他咂摸了一下嘴,感到有种难以言表的味道,酸甜苦辣咸似乎有,又似乎没有,又感到还有许多味道,五味之外的味道,说不明道不清,这味道似一把火苗,把全身点燃,身上该膨胀的地方都膨胀了。他不管张琴的舌头被他咬的还在隐隐作痛,再次抱住了她,再次把嘴唇贴住她的嘴唇,舌头伸进里面,吮吸着张琴分泌出来的唾液。他感到甜滋滋的。

    “舒胖,舒胖在吗?”楼下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舒胖的舌头从张琴嘴里抽出,一把推开张琴,说:“你快下去,饶医生来了,他来拿那本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的《百年孤独》,150元,你对她说我不在。”

    张琴整整衣服,下楼。

    这本老版的《百年孤独》,舒胖找了半个月才从一个语文老师里找到的,老师开价130元,舒胖还了价,120元买下,赚了30元,舒胖有些不好意思,就叫张琴去处理,此外,如果他在,饶医生一定不肯走,此时,舒胖狠不得把店门关了,只与张琴在一起。

    果然,饶医生见舒胖不在,付了钱,拿上书就走了。

    舒胖下楼,坐在楼梯上。张琴走了进来,舒胖拉住张琴的手。

    张琴的脸颊似个红苹果,在舒胖的身边坐下,把头靠在舒胖那浑厚的臂膀上,似树找到了根。

    一个月后,舒胖和张琴结了晋秦之好。婚后与舒胖的父母合住,挤在那55平方米的房子内。

    舒胖很喜欢孩子,每每有孩子来书店,总送给他们连环画。有次,他爱屋及乌,爱上了一个带儿子来买书的少妇,晚上把左手让位于她。他很想要孩子,但是,他要不起孩子,自己养自己都半死不活,苟且地活着。倘若添个孩子,那自己只得死,除非生下来直接送孤儿院,让政府去养。

    为了确保不怀上,舒胖采用双保险,每次都用两只避孕套,里面一只表面还涂上风油精,这样外面一只如果破了,她立即有感觉,里面一只破了,他立即有感觉,真做到了固若金汤,铁壁铜墙。

    但是,父母犯愁了,以为媳妇有毛病,急的团团转。

    “儿子,不生孩子你结婚干吗?我们只有你一个儿子。”母亲耐不住了,在结婚三个月后,对舒胖说。

    舒胖说:“妈,我也很想要孩子,为舒家传宗接代,但现在这状态能要孩子吗?等书店经营状况改善再要。”

    母亲说:“你都四十多了,再等就太迟了,孩子生出后,全部由我们负担,一分钱也不要你花。”说着,泪眼婆娑,像是乞求。

    舒胖是个孝子,母亲一流泪,他鼻子也发酸,咬咬牙,决定生孩子,心想,最好生个女儿,以后的负担可以减轻。

    为此,父母还回乡下的老家,把房子留给舒胖和张琴造孩子。

    舒胖把避孕套束之高阁,全力以赴造孩子,床头还专门放着一本受孕手册,这书一般人很难找到,也只有开书店的人才有,颜色已经发黄,里面有几页还破损。在排卵期期间,夫妻俩一天做两次爱。

    但是,过了两个月,张琴的肚子没一点动静,月经也准时到来。

    舒胖去了医院,检查精子浓度。检查后,医生给他化验单,结果正常。

    舒胖心灰意冷,怒火中烧,与往日的棋友一起喝了酒,破天荒地去KTV胡闹了一阵,又喝了许多酒。深夜,醉醺醺地回家,见了张琴气不打一处出,阴阳怪气地囔囔道:“我姓舒的前世作孽啊,讨个老婆是个绝代佳人!”

    张琴不知舒胖所云,五里雾里的,说:“你什么意思?什么绝代佳人?白天你不是去医院检查了,结果如何?”

    一听检查,舒胖心中的火“噌”地往上蹿,从口袋里掏出化验单,揉成一团,往张琴的脸上砸去。

    张琴接过化验单,打开,仔细看了一下,说:“你发什么神经,上面的姓名叫舒丐,你叫舒丏啊!”说着呜呜地抽泣起来。

    舒胖夺过化验单,定神一看,发现病人一栏上不是他的名字,酒醒了一半,骂道:“妈的,见鬼!”话音一落,拔腿冲出家门,直奔医院。

    值班的护士看着气喘吁吁的舒胖,以为他家人病危了,说:“你快打120!”

    舒胖递上化验单,说:“你们把化验单搞错了,我叫舒丏,不是舒丐!”

    护士说:“现在只得在电脑上查,化验单你明天来取。”

    结果大为错愕,舒胖的精子活力严重不足。

    舒胖马上想到了饶医生。饶医生是中医院的中医泌尿科专家,业余爱好文学和书法,是书屋的常客,与舒胖关系很铁。

    翌日一早,舒胖取了化验单去找饶医生。饶医生看着单子,说:“舒胖,该你小子运好,要不是你开书店,我俩也不会认识,你就无后了。”舒胖脸色煞白,说:“有这么严重?”饶医生笑笑,说:“你找对人了,一个月后,你老婆马上有喜。”舒胖说:“饶医生,有没有办法让我生个女儿。”饶医生瞪大了双眼,十分惊讶,说:“你小子脑子进水了,叫我想办法给你生个儿子倒是可以,生女儿,没这种事碰到过,我不干。”舒胖说:“我的经济状况你不是不知道,生了儿子你叫我以后怎么办办,一副老骨头抵上也不够。”饶医生说:“就让你儿子做上门女婿,这个不说了,你会不会生现在还是个问题。”

    饶医生给舒胖配了膏方。舒胖吃了,一个多月后,张琴奇迹般地怀上了。

    怀孕三个月后,舒胖带着张琴由饶医生陪着去医院检查,做了B超后,舒胖问医生:“是男是女?”医生刮了舒胖一眼,又看看一旁的饶医生,问:“你朋友?”饶医生点点头,医生说:“带柄的。”舒胖拽住医生的手,哭丧着脸,说:“你会不会搞错?再做一次。”医生说:“开什么国际玩笑,看在饶医生面上我才讲的,人家高兴都来不及。”舒胖气鼓鼓地拉着张琴走出B超室,连声“谢谢”都没说。

    饶医生望着舒胖夫妻俩的背影,叹息道:世上的事,唉,都是逆着而来。

    舒胖“哼哧哼哧”地拼命地踏着自行车,向文化体育局驶去。但是,欲速则不达,半途轮胎爆了。舒胖下车,汗水已洇湿了衬衫,嘴里骂道:“太娘的。”后轮胎全爆了,钢圈都已变形。“太娘的!”舒胖又骂了一句,推着自行车,眼光扫视四周,找寻自行车修理铺。

    沿街清一色商铺,服装店,洗脚店,美容院,棋牌室,药店,银行,理发店,汽车专卖店和修理店,没有自行车修理铺。舒胖把自行车推进一家汽车修理店,老板向他投去诧异的目光,说:“你干吗?”舒胖说:“轮胎破了。”老板说:“车子在哪里?我马上派人去拖。”舒胖指指自行车,说:“这辆就是。”老板眼珠子如两只小灯炮,旁边的修理工也都笑了,其中一位很热情,指着马路对面一个共公厕所,说:“那边有个修自行车的摊位。”

    舒胖推着自行车穿过马路,到公厕旁,在公厕背后发现了修理摊。见到舒胖,神秘兮兮,说:“老板,我给你补胎,你到外面放风,见城管就咳嗽一声。”舒胖觉得好笑,给自行车补个胎还要当一回侦察兵。

    舒胖放哨的地方“这里的黎明静悄悄”,修车的那边却出了状况。舒胖听到一声喊叫声:“老板,胎已补好,快来取走,城管来了!”

    舒胖转身跑到厕所背后,修车的跑进了女厕所,舒胖跨上车就逃。三个城管从后方发动袭击。

    舒胖一口气骑到文化体育局门口,脱下衬衫,又脱下汗背心,把汗背心当毛巾,擦干身子,又穿上衬衫,踏进大门,惊诧不已。文化体育局内悄无声息,像是放假。舒胖问保安,保安说:“全体工作人员都在大会议室,文化体育局要与广播新闻出版局合并,在开动员大会。”舒胖跑到六楼大会议室,管文化的科长刚好出来上厕所,舒胖拉住了他。

    舒胖说:“钱科长,我的补助款怎么样了?”

    科长说:“舒老板,我自己的去向现在都还不明,领导也要换,你的事要等到合并后,新班子组成后才能解决,你先想办法到亲戚朋友那儿周转一下。”

    舒胖说:“钱科长,组建新班子要多长时间?”

    科长说:“少则三个月,多则半年,现在连单位名称都取不好,钱江市荣城县文化广播新闻出版体育局,太长了,牌子上都写不下,甚至连印子都不好刻。”

    舒胖说:“这不是很简单,用简称,或别名,就像朋友称呼我舒胖,其实我叫舒丏。”说着说着,舒胖竟然忘记了来文化体育局的目的,继续道,“我看称为,荣城县文广新体局。”

    科长说:“舒老板,你也别咸吃萝卜淡操心了,回你的书屋慢慢等吧,我要上厕所了。”

    舒胖蔫头耷脑地下楼,走出大门,发现自行车车把上挂着的汗背心不见了,四处寻找。他看到一只狗叼着汗背心向树丛跑去,他马上追赶上去,狠狠地朝狗踹上一脚,狗丢下汗背心拔腿就逃。舒胖拾起汗背心,见已被狗咬破,就把它当抹布,擦起自行车来,嘴里嘟囔着:“人要倒霉,喝凉水都塞牙,连狗都来欺负你。”

    舒胖原路返回,经过那公共厕所时,想起补胎的事,钱都还没付。他拐进去,见修车的扔在,就把钱付了。修车的以天地为经营场所,不用交房租,交税,管理费,所以城管想方设法要取缔它,把它赶到市场里。

    到了书屋,张琴已把特价书整理了一大半,见舒胖沉着脸,脸上的赘肉棱棱地颤动,说:“文化体育局怎么说?”舒胖沉重其实地说:“书店马上就要关门,这文化体育局也不存在了,要改为文化广播新闻出版体育局,真折腾。文化局像个小三,真贱!前几年与体育局合并,现在又与广播新闻出版局合并,不知在搞什么名堂。他们正在搞筹建,领导都要换,连名字都取不好,因为太长,估计要用简称,文广新体局。他们根本没心思管我们,补助款在哪里都不晓得。再过五天,房东宽限期就到了,书屋不关也得关。”

    张琴说:“那这么多书怎么办?”

    舒胖说:“这最后的几天里,搞个活动,大甩卖,卖不完只好把书退了,特价书送给慈善总会。”

    张琴说:“我刚才在理书时,无意之中发现莎士比亚的一句话:黑夜无论怎样悠长,白昼总会到来。你再找找别的店面,偏僻一点的也可以啊,酒香不怕巷子深。”

    舒胖不置可否,愣怔在一边。

    旁边小区内的念经声和唢呐声再次响起,哭丧声摇山振岳。

    晚上,舒胖在朋友圈上发了一则消息:习书书屋,承蒙各位厚爱,走过了14个年头,近日歇业,望各位来转转,临终关怀一下。

    消息一出,立即爆屏,不胫而走。翌日一早,下着毛毛细雨,书屋门前挤满人,好多人都在拍照留念。张琴买菜回来,一见门前这么多人,愕然,以为出事了,马上打电话给舒胖。

    舒胖骑着自行车,马不停蹄地赶到书屋,一看,自己也惊呆了。

    来的人都是书屋曾经的顾客,见到舒胖,让出一个通道。门开后,人们涌进了书屋。舒胖决定所有新书打7折,特价书在原来打折的基础上再打9折。

    14年以来,这一天是最忙的一日。吃中饭时,张琴对舒胖说:“一个上午的营业额都八千多了,按此下去,还关门干吗?”

    舒胖苦涩地笑笑,说:“你有所不知,这些人是来吊丧的,买书只是形式,送白包。”张琴懵懵懂懂,顾客的心情确实也只有舒胖懂,与书打了十多年的交道,他已然看透。但是,不管怎样,有这么多人惦记,书屋死也瞑目了。

    下午,两年前写报导的作协主席也来了,舒胖对他说:“主席,书屋要关门了,你千万别再写报导什么的去发表,要是书屋那年就关了,我的亏损就不会这么大的。”

    主席说:“舒老板,做人只看到钱就甭做人了,上次报导登出后,人们都知道荣城有家书屋,老板叫舒丏,你儿子长大以后,也一定会为有你这样的父亲而骄傲。”

    舒胖走进里间,手里端着一只纸板箱出来,放在主席面前,说:“这一箱书都是你的书,上次报导发表后你送来的,只卖出去一本,一本我送人了,剩下的你拿回去。”

    主席脸色紫涨,端着纸板箱讪讪地走了。

    饶医生也来了,怀揣人民币。他确实是舒胖的真心朋友,他把书屋里所有中医书都买走了,这些书绝大多是他推荐的。

    到了晚上,微信朋友圈上基本上都是习书书屋的照片,有的只晒照片,有的还写文章,写自己与习书书屋的书缘,写舒胖和他的习书书屋,还有的在微信公众号上为民营书店唱挽歌,舒胖再次成为焦点。

    但是,三天后,不但微信上的习书书屋消失了,现实中的习书书屋再次冷清下来,旁边小区也出奇地静,死者在凌晨就被送到火葬场,当时,据门卫说,声势浩大,白茫茫一片,来送葬的车都有三七二十一辆。

    舒胖的父亲叫了个朋友也来书屋帮忙,处理新书,他自己和张琴一起用自行车驮着特价书到慈善总会。

    慈善总会清一色退休干部,基本都是从领导岗位上退下来的,他们做慈善,容易拿到慈善金,对慈善金的使用也不会出格,但眼高,做大慈善,舒胖捐特价书,他们不屑一顾。

    “书我们不要,要了也送不出去,你的心我们领了,如果你要我们写个捐赠证明,我们可以出具。”他们对舒胖说,他们不知道舒胖也是一个需要救助的人,一个需要救助的人救助别人比任何救助都要高尚。

    舒胖和张琴瘪塌塌地走出慈善总会。舒胖想不通,书是人类进步的阶梯,难道这阶梯在中国断了?

    “喂,胖子,对面有个回收废纸的人,我看还是把书卖了。”张琴突然叫了起来。

    “卖了,值几个钱?还是驮回到家里吧。”舒胖舍不得。

    “你发什么神经,鸡笼一样的家,五个人,还有地方吗?”张琴说。

    舒胖犹豫片刻,说:“那你把那人叫过来吧。”

    书卖了98元,书出版价为1980元,打折价为792元,真正的价值,谁也说不清。里面有莫言的红高粱系列,托尔斯泰的《复活》,王小波全集,斯汤达的《红与黑》,《乔布斯传》,彼得·林奇的《战胜华尔街》……

    张琴说:“这些书如不变成纸浆就万幸了,我担心它们成纸浆后变成卫生纸,多可惜呀。”

    时间已到饷午,太阳火辣辣的,路两旁的法国梧桐上,知了聒噪着,像唱着歌,但不知道是挽歌,它们在地下呆了三年,五年,七年,最长的十七年,爬出地面,只活了一个夏季。舒胖觉得知了的挽歌为他而唱,不禁酸楚起来。

    书屋关门后,舒胖就开始找工作。

    舒胖并不知道,像他这岁数的人,要找到一个适合他的工作还真是难。与书打了十多年的交道,竟然成了个书生,一百八十斤的体重,连提个煤气罐都很费劲。他想去张琴的贵州老家,租一片山林,搞种植。张琴说:“胖子,你别痴人做梦了,去那里玩玩倒是很好的地方,想赚钱,门都没有。”

    舒胖找工作找了两个多月,最后在手机电脑市场上找了个活,正打算去干,他接到了钱科长的电话。

    钱科长说:“舒老板,你的补助款可以来取了。”

    舒胖说:“什么,钱科长,你在说什么?”舒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钱科长说:“在新局成立前,局里决定把历史遗留问题先解决掉,你带着营业执照和税务登记证来局里,钱要打到你账户上的。”

    舒胖脑袋里“嗡”的一声,像是要炸了。他已到工商局把习书书屋给注销掉了,税号以及银行账户也撤销了。

    舒胖说:“钱科长,我的书店已经关门两个多月了。”

    钱科长在电话那端发出“啊……”一声长叹。

    舒胖说:“我以前确实是开书屋的呀,钱科长,这补助款应该给我的。”

    钱科长说:“我们对民营书店进行补助,主要是为了让民营书店继续生存下去,蓬勃发展,既然你已经把书店关了,肯定拿不到了。”

    舒胖搁了手机,嗒然若丧。

    此时,张琴走了过来,也哭丧着脸,对舒胖说:“胖子,我有话给你说。”

    舒胖没有应答。

    张琴说:“胖子,我又有了。”

    舒胖拉长着脸,看着张琴,说:“什么又有了?”

    张琴说:“我又怀孕了,前些日子你忙于找工作,不敢对你讲,怕影响你,现在工作找好了,就对你说。”

    舒胖说:“妈的,什么时候的事?”

    张琴说:“书屋关门后没几天,妈带着儿子出去玩,我在搞卫生,你抱住了我,我还说你发什么神经,大白天的,你却把我抱进了卧室。”

    舒胖说:“妈的!”

    张琴说:“你不想要,我去流掉。”

    舒胖说:“谁要你去流掉,留下来!”

    张琴目瞪口呆,问:“生下来?”

    舒胖说:“坚决留下来!”

    张琴又问:“生下来我们靠什么来养活?”

    舒胖活了45年,从国家那里只拿过两年工资,后来就自力更生,赚过一些钱,也亏过一些,从经济学上讲,收支基本平衡,从哲学范畴上讲,盈利巨大——至今他还活着。面对张琴的提问,他突发奇想。

    舒胖说:“生下来!”

    张琴说:“真的?”

    舒胖说:“卖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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