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的李叶茴不得不说,是一只彻彻底底的落水狗了。
本来只是玩命准备考试就可以搞定的学习,因为加了大量的团队项目和实验室内容,让独自奋斗最舒服的李叶茴像是从被雨水淹了的洞穴中冲出来的蚂蚁一样,四肢慌乱地朝天挥舞,样子狼狈。
只要有团队合作,就有不必要的摩擦;只要人们凑在一起就需要大量时间来磨合。无论是辩论准备还是科目学习。只要有摩擦或者嬉笑打闹,李叶茴都会被一种深深不安全抓住,做梦都想回到自己安静的小写字台,重新过上A水准期间只要玩命学自己的就可以功成名就的日子。而成绩下滑虽不至于被退学,但是A水准期间淘汰制造成的阴影还是让她心生恐惧。
除了学习,辩论队体验也没有让人感觉自己成为足以批判世事的人,虽然不得不承认自己花大量时间用来混搅试听的语言技巧确实让李叶茴的思路清晰许多,和失眠带来的混沌正好互补。
为了争取大三的交换生资格,李叶茴特地报了德语课,并用最初学英文的方式玩命背单词,也拒绝德语老师精心准备的各种互动,觉得小二十岁的人了还要假笑着玩游戏实在是不够明智。不过她还是尽量配合,只不过在大家激情四射地和老师互动时一个人默默站在一边对嘴形。所以即便基础知识牢靠,失眠带来的记忆力损伤和课堂表现不佳还是让她得分平平。
学期末即将来临,可是李叶茴还是忘不了张庭院。
她开始无限循环陈奕迅的《红玫瑰》: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被偏爱的都有恃无恐。
这恰如其分的形容让李叶茴一次次掉入回忆的陷阱。那些和他独处的夜里的每一帧镜头、他唱的每句歌、表达的每一个让人浮想联翩的暧昧情绪都让李叶茴如反刍的牛一样常常目光呆滞地哽咽。
李叶茴没想到自己那么迷恋他。
这美丽的邂逅最后还是幻化成单相思和让人痛不欲生的暴饮暴食。到了学期末,曾经身材轻盈的李叶茴又变成那个虎背熊腰的大汉,不仅如此,她面色蜡黄、痘痘遍布,即便学会了化淡妆,却给人东施效颦的感觉。
一切都毁了。
李叶茴一日银行取钱时,发现账户里莫名多出两千新币。她左想右想以为学费还没扣,于是回家查了半天,后来才想起来自己除了申请政府贷款,还在开学后申请了学校贷款,这样扣除学费时自然会少扣除一部分。
手头暂时的结余让李叶茴非常开心。她先是急匆匆地跑到超市,拎了一袋自欺欺人本来打算一个月吃完的零食狼吞虎咽,一边思考怎么处置这笔钱。存起来是不太可能的,李叶茴想做的事情太多了。
不过正当她浮想联翩之际,她突然想起A水准期间的杨星安帮她还给杨金条的那一千多新币。
开学初期杨星安联系过李叶茴,他也圆梦成功,顺利考入本地高中,正在按照正常程序准备A水准考试。和李叶茴的“野鸡高考成人机构”体验不同,他有两年时间准备所有科目,还可以根据自己情况选择不同课程,除了私校所没有的生物、历史、地理,甚至还有绘画美学和厨艺。
“这很正常。澳洲大学入学考试甚至接受理发专业的分数。”杨安星在和李叶茴吃饭时解释道。
他们去了之前一起奋斗时逢年过节常常来访的“20刀吃到饱”火锅店。
“不管怎样,还是祝贺你,能够顺利进入理想的学校。”李叶茴看着杨安星单纯的笑脸,真诚地祝贺着。一年前彼此在自习室过着“猪一般的生活”的日子此时历历在目。
和那时候相比,李叶茴内心还是燃烧着最热切的火焰、全身也有着数不尽的气力去和失眠还有大量脑力需求作斗争,但是终究有些更深层次的东西悄然改变。除了“父母离异”这个可以被理解的秘密,李叶茴有了更多的难言之隐。她终于成了“有故事的人”,却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姐,学校伙食够好的啊!”杨安星打趣。
李叶茴想起自己在黑暗厨房中的老鼠行为,又想起冰箱上来自集体的咒骂,不免心中一酸,赶快转移话题:“我本来就容易胖。不爱学习的本性爆发,食量也没减少,自然就会发胖。你在新的学校怎么样呢?”
“别提了,我都是在自学。”
“自学?我在高唱南阳的大部分时间也是在自学。就连大学大部分时间我也是自学的。”
“你为什么自学?”
“觉得老师教授的太慢呗。加之当初进入高唱南阳时候比别人晚两个月,不自己学跟不上。后来习惯了,就一直延续。没想到,太习惯自学竟然不会听讲了,所以大学上课常常走神,一下子就跟不上,毁了一节课的时间,还不如一开始就自己学...再加之失眠。你明白的,我又开始失眠了。”
杨安星无奈地摇摇头:“我也是觉得他们用做游戏的方式学习太没效率,好好刷题最节省时间了。他们还有很多讨论,要是严肃讨论也就罢了,大部分人都在聊一些有的没的,耽误时间。不过你的失眠现在严重吗?”
“没啥,习惯了。”李叶茴没正面回答。
“对了,我给你带了点当地小吃。”
李叶茴本想着能收到什么包装精美的广州糕点,没想到杨安星拿了几包鸡爪出来,还当着李叶茴的面撕了一包开始乱啃。整个火锅店顿时充斥着五毛钱小零食的味道。
李叶茴不得不再次成人杨安星是个节俭的人。记得一年前吃火锅,杨安星对麻酱拌粉条情有独钟,直到最后李叶茴和Evelyn都撑得出去散步,他依旧狼吞虎咽三大碗下去,最后一出门就吐了一地。
李叶茴不一样,虽然她家庭不富裕,但是受举手投足从不计较的叔叔的影响,她也总是顾大局,宁可自己省吃俭用也不能亏待朋友。
不过这鸡爪的香味倒是让李叶茴想起正事。她从包里掏出一个信封,推到杨安星面前:“诺,还给你的。谢谢了。”
“你怎么有钱了?”杨安星不解地问,“你可不要为了还钱省吃俭用啊。不过我看你伙食费应该没有省下来吧。”
两个人哈哈大笑。
李叶茴不知如何解释。总不能说偷偷办理多余贷款并未上报、提前透支未来工资并暂时压榨单身母亲来“骗取”这笔钱吧。不过她向来擅长找借口:“那个杨金条,就是拿钱的那个男生,他把钱还给我了。”
“你又去找他了?”
“嗯,我跟他讲道理了,让他不要无理取闹。”
“不过他为了讨债的来回机票和住宿费都不止这些钱吧?”杨安星虽然极力掩饰,但是李叶茴还是看到他眼底的质疑。
“他不在乎钱,就是来找茬的。”李叶茴轻描淡写。
杨安星这下放心了:“费这么大周折,最后什么都没捞着,真是够痴情的。”
李叶茴见状连声附和,并及时转移话题:“假期怎么安排?”
“我肯定要回家的,我爸爸妈妈想死我了。”杨安星又捞了一大碗粉丝,伴着麻将、又加了麻油。
李叶茴指示:“麻将,腐乳,韭菜花,香油,最好再来点糖。对了,还有香菜和葱花。这火锅调料秘方我从小吃到大,你去试试。”
杨安星乖乖照做,吃得不亦乐乎:“你假期去哪里?”
“和辩论队出去打友谊赛。”
“去哪里?”
“北京、天津、秦皇岛。”
“不错啊,正好回家。”
“是啊。”
“我看你朋友圈,你上次去打比赛了?”
“是啊是啊。”
“挺厉害的啊!怎么样感觉,输了赢了,我看你之后放了几个和大妈大叔的合影就没消息了。”
“什么大妈大叔?那可都是名人。”
“什么名人?”
“曾经震惊辩坛的名人啊。不过你应该没听说过,我能理解。我加入辩论队时候我也没听过。叫马微微、黄执中,还有一个蒋昌建,我看他一身正气的也想过去合影,没想到刚一点评完比赛就一溜烟走了。”
“日理万机啊!”杨安星又开始下粉条子。李叶茴帮他把火从新开打,还叫服务员加点清汤。
“是啊,去马来西亚了,听说受邀请去培训。马来西亚的队伍可厉害了。我们辩论队是任何一场比赛临时决定辩位,马来西亚是从大一到大四的一二三四辩便绑在一起,所以场上配合特别默契。只不过他们华文讲话有点像是十倍夸张的台湾腔,速度又是快得不行。传说中只要发现自己辩不过对方就说:‘不好意思对方辩友,我听不懂你讲的华文哎’,全场人都会支持你。”
杨安星笑得粉条粘着麻将甩到鼻子上:“你大学混得还不错啊。”
“没...没...”李叶茴强颜欢笑:“正常过吧。一个学期过去了,我也不知道想要什么,烦死了。”
“什么想要什么?”
“我要做什么?我会成为怎样的人?我会和谁相伴终生?我天天都想,不想明白什么事情做着都不痛快,总是觉得万一没有向自己的终极目标前进,就觉得荒废时间。所以不敢像A水准期间那么用力拼。每天都犹犹豫豫的。”
杨安星不解地看看李叶茴。她放下手中筷子,一脸严肃地望着对方,却又眼神空洞,仿若望穿对方、望到时间规律触及不到的未来,看清自己的明天。
杨安星给她夹了一筷子粉丝:“想那么多干嘛?要学会享受人生。”
“什么享受人生?如果碌碌无为度过一生也让我快乐无穷的话,我何必又要辛辛苦苦上国大。”
“那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李叶茴若有所思:“我不知道我要做什么。但是我想成为独一无二的人。不一定很有名气,但是却影响深厚。”
“默默无闻的科学家?”
“我不排斥做科学家,相反觉得科学技术是人类发展的基石,如果能做袁隆平之类的拯救人类粮食问题的科学家,我觉得在所不惜;或者做一些酷一点的事情。比如飞行器。梦想嘛,要订得不切实际才有奋斗的欲望。我之前还梦想自己能成为一个宇航员,或者做个修飞机的也挺酷的。”
杨安星问:“然后呢?”
“然后我就想转到机械工程系。结果学长姐都说这个系找工作难,而且成绩要求高...”
杨安星一脸想当然:“你成绩肯定没问题啊!”
李叶茴直接跳过伤心事,继续探讨:“我妈坚信机械工程毕业就是修车的。我想辩驳,她压根不停。我再辩驳她就说要断绝母女关系。”
“所以你就没转系?”
李叶茴隐瞒自己成绩不够优异的事情,却也说了另一番大实话:“是。我什么都没做。光是在本系拿到还不错的分数我觉得就挺不容易了,更不要说像小说里那样花多余时间去蹭课、去做研究。不过事后想想,自己真的对飞行器这么感兴趣吗?其实不见得,我心中并没有心潮澎湃的感觉,反而更加狐疑这选择。”
李叶茴将几片菜叶子在盘子里折腾来折腾去,用筷子碾碎又搅成泥。
“那你就享受生活啊。至少你辩论队这选择不错。”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李叶茴虽说不愿碌碌无为,却被现实推到了平凡无奇那一边。她面露苦色,不愿多说辩论曾经为她带来的个人质疑和占用的大量时间。爱走极端的李叶茴愿把每一份曾经点燃她激情的事情当作终身事业去拼搏,因而给了挤破头才进去的辩论队很高的地位和期待。这是她失败的大学生活的最后一根稻草,她虽不算百分百满意,但至少喜忧参半。
于是她回答:“嗯,是啊,思辨能力什么的提高了,反应能力也快了。但是不过是闲余时间的一些自我提升吧,还是想严肃认真地为了‘人类发展’而奉献一把的。”
杨安星终于吃饱了。因为麻将吃多,他“咕嘟咕嘟”灌了很多水,却又被越泡越多的粉条胀得又差点吐出来。不过他努力憋着,终于忍回去:“我就知道你不会轻易满足现实的。”
“是啊,”李叶茴又关了火,“上A水准期间觉得上大学就是真理。毕竟这是亚洲第一大学,肯定有最优异的师资和我所能见识到的最棒的同学。我之前一直相信大学会给我答案,可是还是需要寻找的。其实一开始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优异的成绩、优雅的小提琴手、聪明伶俐的最佳辩手和能说流利德语的人。可是现在看看,我什么都没做到。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真正想要的,或者说这是不是我真正应该追寻的。从这几件事我一点快乐都没得到,”
还有张庭院,给她带来最多自我质疑和痛苦。
“每天看着大家一点点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在各种地方混得顺风顺水,我挺着急的。我想抓紧时间在这四年玩命成长,可是我现在只有三年半了。”
很快就会变成三年,然后两年半,最后时间一晃就没,自己却也一事无成 -- 真是可怕的幻想。
李叶茴眼中流淌着真实的痛苦。虽令人觉得大惊小怪,却又忍不住钻入她的世界感同身受。
杨安星刚刚步入高中,还在为了大学这一单纯目标而日复一日地简单奋斗。她不理解李叶茴的迷茫和纠结,但是他看到未来自己可能出现的同样困惑。
他明白他比李叶茴小的那一两岁的差距会随着时间越来越大,而思想的鸿沟也会越来越明晰。杨安星擦擦手,终于摆脱了自己对于麻将粉条疯狂迷恋的幼稚行为,就像当年两个人在自习室通过机械学习积攒成就感和奋斗快感的时候那样,一脸严肃却也温柔地对李叶茴说:“不要管别人的生活,这并不会对你有任何帮助。可是你要明白,你所面临的,是全世界的人到你这个年龄都要面临的。你可以抓紧时间比他们快一步找到答案,然后玩命去跑向正确方向。可是你不要怕,你不是一个人在寻找方向。”
然后他又点点头,仿若时光被拨回到一年前:“我会是你永远的后盾。”
李叶茴不禁想起两个月前自己和母亲打电话时不禁被强大孤独感压迫得哭了出来:“妈妈...我想去找心理医生。”
那个时候她对张庭院条件反射般的思念达到高潮。现在的她虽然断了回到从前的念头,但是折磨人的迷恋却每日更加强烈。
“为什么这么想?你上着那么好的大学,干嘛没事找事?”
李叶茴告诉母亲自己对未来的迷茫、告诉自己每日独自一人在偌大的房间孤零零地自学上一整天。她没有讲自己出格的“神秘伴侣”游戏,也没有讲在各项社团活动中的表现平平为自己带来的困扰。
“其他同学也是在同样的环境,他们这么样呢?”
李叶茴想起别人的顺风顺水,哭得更加厉害:“我和他们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李叶茴又开始絮絮叨叨自己的迷茫和忧愁。
王小红实在搞不懂自己这个“不识抬举”的女儿,但是她听到千里之外的哭声还是觉得真真揪心:“叶茴,你别哭,我听你哭心里难受。还是那句话,不管你想要什么,你老妈我砸锅卖铁都要满足你。妈妈是你永远的后盾。”
“后盾”二字让她产生莫名的安全感,而“自欺欺人”的安全感让她更加警惕和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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