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是在一个下午的时候走的,一切来得突兀偏偏有所昭示。
在那个下午,六年级的姐姐先是上了一节体育课。课上,她同同学们抢着篮球、投篮、运球、奔跑,目光暗自追随着那个有好感的男孩,感受着同那个男孩若有若无的肢体接触,她心生欢喜。整节课下来,她出了很多汗,整个人觉得酣畅淋漓,通体舒畅。
姐姐接着上了一节自习课,激烈的心跳慢慢平复了下来,她用手大力给自己扇着风,大口喝着清凉的水。这个时候已经是夏天了,南方的夏天,今天热得不同乎平常。
毫无征兆,也不是沙子或小虫入了眼,左眼皮剧烈跳了起来,姐姐用手去捂,却无法让它停下来。就像是上了一个开关,“嘎哒”一声,开关就被打开了,而命运之神在此刻做出了裁决。只是姐姐不知道,只觉得跳得实在太难受,心脏盛满着悲伤也跟着一抽一抽跳了起来,泪水一直流个不停。好朋友过来看,说“左眼跳灾,右眼跳财。你可要注意点。”姐姐不信,心里想怎么可能呢?
左眼皮跳了好一会儿就不跳了,姐姐也没放在心上。下一节课是数学课,姐姐拿出课本文具正准备上课,却被告知老师临时有事改为自习课了。然后?然后姐姐被班主任的妻子彬老师叫到了办公室。姐姐觉得奇怪,想不明白彬老师找自己有什么事,因为彬老师只在三年级时教过自己。
她忐忑不安走进了办公室,来到彬老师面前,这是一位有些严厉的老师,姐姐以前还被她批评过。彬老师有些严肃,不复年轻的皱纹里隐藏着不安,她咳了咳嗓子,有些不太敢看姐姐的眼睛,缓慢地说,阿妹,你先做好心理准备。刚刚接到个电话,塘角村那边有个男孩溺水了,然后我们学校发现你弟弟还有两个男孩不在学校。刚刚你班主任跟数学老师开车去看了,现在也不确定是不是你弟弟。你先别慌,去学校周围找找你弟弟,看一下能不能找到。听话啊......
姐姐有点傻,她不懂什么叫做不确定是不是你弟弟。怎么可能是弟弟呢?虽然他平时有点皮,不爱写作业,也不听姐姐的话,可他那么乖,那么可爱。姐姐跑出了学校,跑到学校后的小树林,学校旁的农田,还有不远处的小果园,能跑的地方她都跑了。她那么用力地奔跑,不小心摔倒了就立刻爬起来,没理会破皮流血的膝盖和手掌,她大喊着弟弟的名字,歇斯底里,喊到嗓子沙哑,她只企图能听到一声回答,听到那个平时有些讨厌的声音。可是,没有。
姐姐被彬老师叫来的同学带回了学校,彬老师让姐姐好好在学校呆着,等放学后乖乖回家。彬老师安慰姐姐说,不会是你弟弟的。
姐姐回到了教室,相熟的小姐妹过来围在她身边。小姐妹们都说叫她不要乱想,说弟弟不会有事的。小姐妹们帮姐姐处理了伤口,姐姐想,对啊,怎么会是弟弟呢?说不定回家后就可以看到活蹦乱跳的弟弟了。
姐姐跟着队伍回了家。从今天开始,学校组织了队伍。由同一条村的高年级的同学带着低年级的同学,路上不许掉队。而不是以往大家各走各的。
还有一个转弯就到家了,转弯处有一小片竹林。风吹来,竹叶簌簌作响,好似在诉说着什么。姐姐继续走,她先看到的是奶奶。奶奶坐在水井上嚎嚎大哭。那个水井是姐姐出生前就打好的,十多二十米深,夏天时候打上来的水是清凉的,冬日打上来的水是暖的。水井上方用两块大石块盖住,石块边处留有一个拳头大的小孔供水管穿过。平时,姐姐和弟弟是最爱透过这个小孔看水井里幽深会泛起涟漪的水了。
姐姐有点懵,她不知道为什么奶奶要这样哭,她是一次都没见过奶奶哭的,她害怕得紧紧抓住了怀里的背包,像是踏入了另外一个未知的世界。她走到大院里,往日热闹的大院如今冷冷清清。奶奶还在哭着,姐姐慢慢试探走回了自家的房子里。
厨房兼客厅的门没关,煤气炤上烧着水,妈妈坐在小凳上仰头掩面哭着,她说,阿妹,你去见阿卓最后一面吧。他就在隔壁那边。
怀里的背包抱不住掉了下来,奇怪的是一点痛感都没有。姐姐想,什么叫作最后一面?弟弟不是好好的吗?她木木走到隔壁房间,那是她和弟弟的房间。家里的房间不多,她和弟弟一块睡,晚上的时候一个皮,一个争强好胜,往往会打起来。然后一人一头,一宿无话。第二天却还是嘻嘻哈哈。
隔壁的房间一如既往有些乱,床上的被子不知去了哪儿,弟弟的东西乱扔乱放着。却没有看到弟弟。伯母不知从哪里走了进来,扯着姐姐走了一段路,来到一个坡。
弟弟,她的弟弟就在那儿躺着啊,他躺在爸爸的怀里,不言不语,只是闭着眼睛。湿哒哒的衣服还穿在他的身上,长而翘的睫毛也没有颤动。爸爸用被子裹着他,紧紧抱着他,先是无声地哭着,继而大声哭了起来。
姐姐瘫倒在地,她崩溃,她无法理解所看到的一切,这是怎么了?弟弟不应该是好好的吗?她看着弟弟,那双明亮狡黠常常让她羞恼的眼睛也许再也不会睁开了,爸爸的泪水流到弟弟脸颊上,好苍白。
爸爸说,你在学校是怎么做姐姐的?为什么没有好好看着弟弟?
她回答不了。全村的人都在远处围着,窃窃私语,看着这一场悲伤。她在哭着,泪水流不尽。
妈妈提了热水来,兑了冷水,一边哭着,一边帮弟弟洗了澡,换上干净的衣服。稍晚些,老天下起了暴雨来。由于弟弟还小,不能进祖祠,就在那儿搭了一个简易的棚。爸爸妈妈在那儿陪着弟弟,抱着他,那个苍白无力的弟弟。
家里的猪忘了喂,它们不是人,也不知道主人家的悲伤,它们还是要进食的。所以它们跳出了栅栏,把猪场弄得一团糟。
姐姐回了家,帮还不知事却显得乖巧的妹妹和小弟弟洗了澡,她抱着妹妹弟弟,流着泪说,你们一定要乖啊。姐姐从伯母家盛来了粥和菜,喂饱了他们。生活好像还是要继续的。姐姐打开了橱柜,今天中午剩下的豆角炒肉还在。她还记得中午放学回家吃饭时,因为知道这个是弟弟爱吃的还专门留给了弟弟吃,如今看来却像没动过的样子。她想,弟弟遭遇不幸之前是否吃过饭还是饿着肚子?她想,要是中午的时候不赶着去学校而是和弟弟一起走该多好啊,也许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这晚睡觉时,姐姐和还不知事的妹妹,小弟弟躺在床上,她说,我们留个位置给阿卓哥吧。即使,一夜姐姐也没睡着。
两个伯母都不是好人,姐姐讨厌这两个伯母,尽管她们帮忙操持了一些事。因为,姐姐听见她们说弟弟都肿了,天气热有些臭了。
爸爸妈妈不吃不喝守了弟弟两天两夜,他们点了一盏小灯一直放在弟弟身旁,害怕弟弟觉得孤单不知道回家的路。
弟弟入土那天也下着雨,很大,很大。姐姐没有去看,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弟弟就被装在一副木头里被泥土掩埋。
家里少了很多的欢声笑语,一片沉寂。还小的妹妹弟弟好像也意识到了什么,很乖,会自己吃饭,自己洗澡。
那天,妈妈躺在床上默默流泪,哀伤不能自已。姐姐坐在妈妈的旁边讲起了那天,她说自己的左眼皮跳得厉害。妈妈哭得更厉害了,说,你怎么不跟我们说?对啊,姐姐想,那么不同寻常的事,怎么没跟爸爸妈妈说?也许跟爸爸妈妈说了,弟弟就不会出事了。也许,左眼皮跳的时候就是弟弟在挣扎求救的时候。弟弟,你为什么不把信号发给爸爸妈妈呢?为什么要发给姐姐?姐姐好傻,害了你。
弟弟,从前你在的时候,我不懂珍惜,整天与你打闹不让着你,偶尔还把你弄哭。对不起,是我不好。弟弟,你能不能回来?再给我一次机会吧,让这一切都倒流,我们都在想着你等着你啊。真的,好恨我自己。
家里少了一个人,好突兀。常常会顺口喊出阿卓的名字,就像那种已经彻彻底底融在生命里又活生生被剜出后还依然有着交缠的血缘和血脉,已经分不开了。
初二那年,爸爸突然让姐姐在学校请了一天的假。姐姐不知为何,路上询问着爸爸。许久后,爸爸说,我们去看一下阿卓,很久没去看了。声音里的哽咽被风吹散,两人许久都没说话。
弟弟被葬在一个离家有些远的小野地。带上弟弟爱喝的可乐,零食,烧鸭,许是因为家里穷,过年才会买这些,弟弟才额外喜欢吧,一家人走着去看弟弟,走得额外艰难。
那里的杂草很多,长得很高,爸爸生生辟出了一条路,企图给弟弟一条回家的好走的路。临到时,姐姐闻到了一股臭味,发现是有人将死猪扔到了附近。爸爸沉着脸,把死猪扔得很远很远。
弟弟的居所从外头看,有些小,拱起的泥土长满了野草。爸爸把刀放下,我们用手将坟整理的干干净净。坟边,有着一颗大树。大树开了一簇一簇紫色的花,风吹过,花瓣落在坟上。姐姐想着,弟弟好孤单,只能与树为伴。弟弟,亲爱的弟弟只能躺在那里,不能呼吸不能动弹,不能反抗蚂蚁蛇虫的侵略......
也许时间会冲淡一切吧,也许弟弟已经转世轮回到好的人家了,可想起来还是好心痛。
姐姐看到爸爸妈妈在翻着照片,爸爸说,阿卓的照片怎么那么少?
姐姐不止一次痛恨,那个学校为什么没有大门?老师为什么连班上学生少了都不知道?还有那两个明明怂恿弟弟出去却平安回来的小崽子为什么不救弟弟?还有,还有自己为什么没有尽好姐姐的职责?
一切,一切为时已晚。
是不是孤单过才学会长大?是不是分开过才懂得牵挂?是不是失去后才知道珍惜?
这代价,太沉重。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