挣扎

作者: 筱筌 | 来源:发表于2020-05-01 17:55 被阅读0次

    2016年秋,与阿寻在青旅相处的那几周,大概是我自出生以来好奇之魂燃烧最猛烈的时候。

    那晚之后,我太想知道阿寻后面的故事了。这种感觉,跟侦探漫画看了开头,迫切想知道后面真相是什么的心情是一样的。于是后来有一段时间,我下班便缠着阿寻,软磨硬泡想让他继续讲。这种要求其实很过分。这如同求一个人,把他结痂的伤口撕开,数数里面其中哪片是好肉、哪片是坏肉,一样的过分。我跟阿寻说,我想把你的故事写出来,让世人都知道。给这句承诺的时候,我心里极虚,因为后半句我的声音是飘在空中的,不过好在前半句是实打实踩在地上的。他说好,写的时候一定要给他起个有意义的名字。我猜阿寻一定猜得到我给他起名叫阿寻的原因。

    与大姐大吵了一架之后,阿寻陷入了一段浑噩时期,他一度怀疑自己活着的意义。或者说,除了成全家人的期望,他活着还有别的什么意义吗?这时阿寻想起了阿郁。

    阿寻总是在反省自己,这是他的专长。晚上躺在床上行将入睡的时候,阿寻的脑子总会像走马灯一样,复盘一遍白天或者过去的经历。这些反省通常包括但不限于:是不是随口讲的某句话,惹得朋友不开心了;是不是尽力做的某件事,还有一些地方值得改进的;跟别人吵架,应该这样接而非那样接,以致吵架吵输、越想越气的……

    被那句狠话重锤后,阿寻一直在反思,也一直在追溯,觉得自己的人生,其实就是个错误,可究竟是从什么地方开始出错的呢。

    出生就是错的吗?不,出生没有错。谁又能选得了自己的出生呢?父母也没有错。他们那么爱他,只怪自己没本事,给他想要的。可阿寻太懂事了,他不想让父母难堪,只说是自己不喜欢。阿寻似乎忘记了自己其实也是个少年,也有喜欢的礼物和玩具,他奇怪别的孩子为什么会有叛逆期,而自己没有。可能他也有,只是阿寻自己一早就剪掉了。

    懂事,错了吗?不,懂事也没有错。小小年纪担起一个家的期望,那是好事啊。父亲是这样,到阿寻这一代,也没有例外。这是共识,对,是共识。大家都是这般想的,便是对的。阿寻不喜欢这种共识,准确说应该是讨厌,但阿寻同样维护懂事是对的这一既定事实。他很矛盾。

    有时候,阿寻特别希望自己是老师眼中的坏学生,是没有羞耻心和责任感的野兽。这样,他的所有无理取闹都会变得合情合理,那他就可以叛逆,甚至可以喜欢。令人沮丧的是,阿寻不是坏学生,连一般学生都算不上,他可是优秀学生啊,在班上被当作榜样的存在。所以,阿寻还是不能表达喜欢,也不能把叛逆期续上。

    阿寻意识到自己喜欢阿郁,是在高一班主任允许学生自己安排座位的时候。那是高一的第二个学期。那年他们十六岁,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阿郁的好姐妹,那时还没有闺蜜一说,暂且也称之为闺蜜吧,已有男朋友,是班里另一名男生。他俩谈恋爱,是班上众所周知的事情。这位闺蜜,手写了一份自己排的座位表,她把她自己,她男朋友,阿郁和阿寻绑在一块儿。当时不允许男生和女生坐一起,除非排到最后只剩下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这种情况就无可厚非了。所以座位图是这样的:阿郁和闺蜜坐一起,阿寻和闺蜜男朋友坐一起,两两前后桌,是一回头就能看到对方的程度。

    阿寻无意中窥到这张图,心里没来由的愉悦、欢欣。这种感觉就好像是,收到了自己心心念念的玩具,发自内心的喜悦。不过可悲的是,阿寻从来没有这种时候。但心情一定是那样的。阿寻不能表露这种欣喜,吼出口的居然变成:你怎么这样排?这话是冲着闺蜜的。阿寻不想自己变成班上的靶子,不想和阿郁一前一后被语文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的时候,教室里会突然出现一阵一阵假的咳嗽声。那时候,阿寻觉得自己心里装着一座大山,而他自己是愚公,要把大山搬走了心里才能装其他的。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只盼着自己能快点长大、快点毕业,这样他就能用推土机把大山推平,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如精卫一般,一抔土一抔土地移。

    阿寻似乎忽略了一个重点:爱情是两个人的事,不是一方做好了决定,另一方就会跟着这个决定走的。尤其是他这种没把前提告诉人家的,就更不会如愿的。然而不是阿寻不想表达,他是不敢。如果只是阿寻自己一厢情愿也就罢了,偏偏他感觉不是。他特别害怕听到自己心心念念的答复,他也害怕重蹈覆辙。以前,阿郁给他写的信,被班主任当作情书,要他写过检讨的。写检讨是坏学生才干的事,阿寻是三好学生,但他同时也是别里科夫,装在好学生的套子里。那是他俩认识的第三年发生的事情。阿寻和阿郁相识在读初一的时候,两人同班,后来初二阿寻转校,阿郁在初三时给阿寻写过一次信。再后来,也就是现在的高一,居然又同班。

    高一开学那天,阿寻在告示栏看分班表的时候,在同班的表上,居然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顿时心里某处突然被点亮了。那是阿郁的名字。

    在回忆高一那段时光时,阿寻把它看成两段。一段是跟阿郁的冷战,一段是跟阿郁的友好相处。在开学后的大概一个月时间里,阿寻几乎不搭理阿郁,即使是阿郁主动跟他打招呼,他也全然当作不认识这号人物。后来阿寻告诉阿郁,他这是在惩罚她。因为初三时的一封信,让他在班上成了反面典型,这一度令他好学生的荣光蒙上了污点。阿寻在提及这段记忆时,眼里尽是悔恨。什么污点!现在是他不可企及的梦。后面的日子,就是非常普通的同学情谊。大概只有阿寻自己心里清楚,这里面有多少纠葛和无奈。

    高一的时候,班上还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但凡有同学过生日,那个同学就会给其他每位同学发一根阿尔卑斯棒棒糖,五毛钱一根。

    与阿郁结束冷战后,在一个稀松平常的早自习之前,阿寻跟往常一样,早早来到教室。跟往常一样的还有阿郁,她总是比阿寻早到一会儿。他每次刚好走到教室,就看到她站在凳子上,用粉笔在黑板上誊写当天的课表。阿郁抄写好课表后,离班上的其他同学到教室还有一段时间,大概十分钟左右。他俩在各自的座位上,阿寻坐在右边靠窗五、六排的地方,阿郁是中间二、三排的位置。他们天一句,地一句地聊着,阿寻一直盯着阿郁的后脑勺,有意无意地接着话茬。大多时候是漫长的寂静,偶尔阿郁才回过头看一眼阿寻,这时阿寻一定会看向别处,肯定不会跟她四目相对。那时,阿寻一度觉着,这很像两个退休的老头老太太,他甚至幻想在五十年后,他跟阿郁一定就是这样。

    这种只属于阿寻和阿郁两个人的场景,在一段时间内几乎天天可见。但那天有点不同,阿郁走近阿寻的座位,离着大概一臂的距离,告诉阿寻,今天我生日。阿寻听完有些不知所措,摸了摸口袋,有七、八颗糖,阿尔卑斯的,两块钱十颗的那种。他掏出一颗,给她递过去,说着生日快乐。阿寻计算了一番,不能给多,给多就过分了。这种过分,不是礼貌上的过分,而是表达上的过分。阿郁回,这是我今天收到的……嗯,第一份生日礼物,谢谢你。她回应祝福的时候停顿了一下,好像说出口的字,跟心里想的字打了一架。当然,这些,不在当时的阿寻的注意里,阿寻是在回忆的时候想起来的。当时的他还沉浸在自己是否过分了之中。阿郁没有当时把大的棒棒糖给阿寻,而是后面跟其他同学一起发的。这很合阿寻心意。不被当成例外,就不会有闲话。

    后来高中毕业,阿寻鼓起前所未有的勇气,打电话给阿郁,约她出来一起商讨大学填志愿的事。在他眼中,这件事跟新婚夫妇买房子一样庄重。不过,令他意外的是,阿郁带上了自己的弟弟。阿寻是知道阿郁有弟弟的,这在曾经往来的书信里有提及。他这下又退缩了。本想着一见面就表白的,结果中途杀出个程咬金,一下子打乱了他的阵脚。之前的所有彩排,突然像从脑子里删除了一般,竟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阿寻像是吃了败仗的将军,近乎仓皇逃窜似的,草草编了个借口逃离了现场。

    阿寻复盘这段回忆时,似乎已经很清楚自己的懦弱点在哪。当着弟弟的面,向他唯一的姐姐表白,这样的事有什么不妥呢?是顺序错了吗?一男一女,二人对立,表白、接纳,然后是见“家长”,这样才对?

    是性格出了错?

    对,是性格不好!阿寻郑重地认同了我的猜测,这是他自那以后无数个深夜复盘得出的答案。前怕狼后怕虎,眼睛里看见的、脑子里想着的、心里装着的,全是沉甸甸的顾忌。

    世上就有如阿寻这样拧巴的人,一生都在跟自己对抗。他们心里好像一直是烽烟四起,战火纷飞,那是他们自己和自己的战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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