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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阿妈年轻的时候一定很漂亮。
阿妈和阿爸的合影只有一张，那个时候，他们俩刚结婚。我只有小时候才见过，是在他们的朋友家里。之后，两家关系渐渐疏远，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年轻时的阿妈。阿妈嫁给阿爸的时候，阿爸家里很穷，爷爷是收破烂的，靠着这个养家糊口，家里的房子是土坯房，屋子很小，但是还是收整了下，给阿爸腾出了一间屋子作为新屋。不管怎样，有了屋子，就可以住人，阿妈就嫁过来了，没有婚纱，也没有婚纱照，穿了新做的棉衣棉裤就过来了。
新婚的日子并没有很幸福。阿妈刚嫁过来，奶奶就病倒了，之后的九年时间里，到我六岁奶奶过世，阿妈就从来没有离开过家，一直床前床后的伺候奶奶，偶有喘气的时候，是奶奶可以下床活动，还有她生育姐姐和我跟哥哥的时候。坐月子应该是她最幸福的时刻了，虽然没有吃好吃的，但是身体没有那么累了。
阿妈跟我说过，我跟哥哥六个月大的时候，正赶上收麦子，阿爸应该去收割庄稼，但是，他却在外面跟他上学那会儿的朋友混在一起打台球什么的。阿妈让姐姐去找过他好几次，姐姐都是无功而返，最后一次泪眼汪汪，很明显，她被阿爸训了一顿。阿妈很气恼，但又不能看着麦子在地里没有人去收割，不得不后面背着哥哥，前面抱着我去地里做农活。那时候的阿妈真的是有些苦，一边看着在地边上懵懂的我们，一边拿着镰刀割麦子。晚上，阿爸回来了，回的很晚，阿妈一肚子的委屈全都爆发了。前几年虽然苦，但是，阿爸还没有做过这么让人气恼的过分事，现在，他能放着好几亩地的庄稼不收，孩子不看，而去跟人混着玩，阿妈觉得自己嫁错了人，嫁给了一个没有责任感，没有担当的人。大吵一架，阿爸第一次打了阿妈，阿妈要离开这个家，要离开还年幼的我们，一个人背着包就要走，任邻居亲戚谁劝都没有用。阿妈一个人走了，天很黑，也没有星星，阿妈走了十几里路，从我们家回到了她的家。阿爸，没有去找她，没有，只是一个人呆在家里，躺在床上就睡了，他当时应该没有想过，那么黑的天，阿妈会不会在路上遇到不测，所以，他对阿妈没有担心，没有关心。到现在，我想起这个事，内心都是一阵酸楚，替阿妈难过，会责备阿爸。还有感恩，多么多么感谢老天的保佑，阿妈那天晚上，平安到家了，阿爸也终于开始“成长”了。
阿爸，是蜜罐里长大的人。年轻的时候，他做事顾虑不到别人。
阿爸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子，上面有四个姐姐，爷爷算是老来得子，就算家里很艰难，还是怎么都会让阿爸过的舒坦。60年代末的时候，农村发展不好，吃的大多是红薯馍，但是，阿爸从小开始就是吃白面馒头，家里的姐姐都把好吃的留给他，所以，阿爸长得很白净，身体也挺好，壮实。从小就是家里的少爷，阿爸也不为生活担忧，上面有父母还有四个姐姐为他谋划，他只要按着他们的安排做就好。即使后来奶奶生病了，阿爸也没有感觉到不安，也没有觉得家里的情况越来越坏。他依旧不踏实做活，整天出去跟别人混吃混喝。还有一个原因，可能是跟阿爸学业失意有关，他本来立志考取县第一高级中学，但因为他迷上了武术，后来只考上了第二高级中学，一气之下，他就放弃了入学，但骨子里还有一股傲气，成家立业让他的不甘心被放大了。阿妈刚嫁过来的时候，阿爸看着阿妈对奶奶无微不至的照顾，心里也许有些惭愧，出去玩的时间少了些。但随着奶奶身子好转，阿爸爱玩的本性又暴露了，隔三差五地会出去，家里的事不问，地里的庄稼也不管，孩子也不会带。阿妈说，那个时候，阿爸他自己还是个孩子，怎么能指望他去照顾别人，怎么能指望他担起一个家的责任。
阿妈会包容他，也是因为阿妈的包容，阿爸才真正有了责任担当，阿爸的心才收回到了家庭。
奶奶去世的时候，阿妈比阿爸哭的伤心。阿妈说，“我伺候你那么多年了，你为什么不坚持一下，说走就走了。你的儿子，你也不看着他改好，不看着他养家，就走了。我九年的时间几乎给了你，你也许给了我一个可靠的依靠，但是你再也看不到了。”阿爸听到了，因为他就站在灵堂的一边，然后流着泪去扶阿妈起来。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们俩相拥在一起，虽然都是流着泪，但是我看哭了，我懂，懂得他们内心的痛苦，也懂得他们打算的好好过日子的决心。
接下来的很多年，我们三个都长大了。阿爸忙着外出工作挣钱养家，阿妈在家里找过我们，家里的日子还算过得去，而且也陆陆续续攒了些钱，准备建新房子。土坯房有好多年了，窗户也是木头的，没办法打开和关住，只能冬天用报纸糊起来，夏天再用网纱罩住，里面住着很阴暗，几乎没有阳光。关键是，房间太少了，我们几个大了之后，就没有办法再跟他们住在一起。所以，他们俩就寻思，好好挣几年钱，然后建新房。后来，因为阿爸的身体，房子隔了好几年才建造起来。
大约是我中学那年，爷爷刚去世没多久，阿爸就生病了。那天的情形，我记得很清楚。头天晚上的时候，阿爸，跟阿妈说，“今年家里地里都交给你了，对不起，我啥也干不了了”，阿妈很疑惑，并不知道阿爸为什么这样说。在入睡的时候，我跟阿妈还有哥哥围着他坐在床上，他眼睛里有泪，但是言语已经说不清楚了，他看着我叫我哥哥的名字，我一下子就哭了，“我是你闺女啊，阿爸，你不认识我了？”阿爸眼睛里的泪更多了，但是，面部做不了太多表情，只是轻轻点头，转而又摇头。他想用手抹去泪水，但是他的手不受使唤，还是阿妈替他擦了擦脸。阿妈面对我们的时候，还很平静，“没事，生病了去医院看看就好了，没事的”，但转身她就哭了，忍着没哭出声音，然后，快步走出了屋里，我们都没有出去，依旧陪着阿爸。第二天早上，阿妈就喊着舅舅过来，拉着阿爸去了医院。我记得，那天早上，我给阿爸梳了梳头发，哭着给他说，“一定会没事的，你一定会好好的回来的”，但是，我却抱着阿妈说，“他会不会有事？”阿妈没有回答，只是跟我说，好好待在家里，等着。
后来，阿爸回来了，好好的回家了。看着阿爸走路慢悠悠，又不平衡，阿妈也笑了。阿爸身体几乎无大碍，但是，他却干不了重活，家里的一切都落在了阿妈的肩上。我不知道，阿妈有没有埋怨过，刚结束过去的九年，好不容易要有好日子过了，但没有喘口气，就又得照顾阿爸，还得挣钱养孩子。我没听她抱怨过，见的最多的是阿妈忙里忙外，几乎没有闲着，别的阿姨都打扮的很漂亮，但阿妈从来没有，没有画过妆，没有添过衣服，甚至连一枚普通银戒指都没有。阿妈在我眼里就如同不会生病的铁人一般。可她也毕竟不是铁人吧，阿妈年纪大了，身体也不比以前了。
阿妈生病住院的时候，我们都在学校，不知情。阿爸一直陪着她，在医院照顾她。阿爸也说，“是把前几年我欠你的还给你了啊”，看着阿妈躺在床上脸色苍白，阿爸的眼里是噙着泪的。因为，这很多年，阿妈是阿爸的依靠，阿妈突然躺在了病床上，阿爸是最伤心的，阿爸的心里空了，阿爸像个孩子似的无措。
我一直以为，阿爸跟阿妈之间的感情很少，或者，他俩之间没有爱情。阿爸，生病之后，我问过阿妈，她当时什么感觉，阿妈说，“感觉没有日子过了”；阿妈生病的时候，我亲眼看见阿爸哭了。之后，时不时，阿妈会陪着阿爸散步，两个人挽着手，我想那应该是爱。看过一篇文章《爱如丝线》，是说，爱就像被子里的丝线一样，它常常被隐藏，但是却能够让被子坚固和温暖，爱就是这样，不一定表现出来，不一定说出来，但是，却真真切切存在，让生活变得温暖。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阿爸阿妈总是爱拌嘴了。有次回家，早上六点多的时候，我还在屋里睡觉，就听见院子里有人在争执，还以为是发生了什么事，有人来我们家吵架，套上衣服就往外走，推开屋门，就听明白了，是阿爸在吵阿妈，说她总是借别人东西不知道还，还让人找上门来要；一会儿又说她，家里的东西也是，乱扔，找都不知道去哪找…阿妈就回骂他，“你自己收拾去吧，我就是懒得管了”。我一头雾水，问他们为什么要争吵，感觉就是一点小事情，根本就没有必要啊。然后，阿爸一句话不说就走开了，阿妈就跟我说，“他现在脑子不好使了，脾气也越来越像你爷了，我才不想搭理他那么多咧”，可是，您不是跟他吵了差不多一个早上了吗？我心里腹诽道。吃早饭的时候，我会怕他们会有点尴尬，就坐在中间，跟俩人都说了话，没想到的是，阿爸突然转向阿妈问她，“地里的青菜可以吃了吧，咋没有去弄”，“没有想起来呢，这不是天天忙的”。然后，他俩就隔着我，你一句，我一句地交谈起来了。我只能说，我坐的位置很尴尬啊。
现在，我明白了，拌嘴是他俩的生活乐趣之一，也许是上了年纪了，也许是补偿以前话说的很少的日子。
阿爸从来没有叫过阿妈的名字，每次都是“哎”或者“敏他阿妈”咧，我问阿妈，为什么阿爸不叫她名字，阿妈笑着说，“他不敢”。我想，阿爸更尊重阿妈，或者是敬重她。听说当年，阿爸去相阿妈的时候，是在集会上，隔着攒动的人群，隔着“山和海”，眼睛就定格在了阿妈的身上，阿妈羞涩的站在街边，我想，那个时候，阿爸嘴里一定将阿妈的名字噙在了嘴角。因为，阿妈年轻的时候很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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