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年了,你却一次都不肯出现在我的梦里。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爹,您快些呀!”
“爹!”
我望着窗外的细雨正出神,碧儿唤了我两声我才听着。
着一件鹅黄衫子的碧儿提着裙摆跑了进来,没大没小地就往我身上扑。水灵的眸子一转:“爹呀!碧儿都等了一个时辰了,您倒是捯饬好没有?”
“哦,这就走,这就走。”
“说好了,这次只带我一人去!爹爹不许反悔。”
“爹什么时候说话不作数过?”我任由碧儿牵着,迈出了卧房的大门。
看她那蹦跳的模样,到底是个丫头片子。只是,她的相貌、身段是出落得越发像她娘了。所以我常想,这便是琉清留下的,对我时时刻刻的折磨。
甜蜜的折磨。
我的原配夫人去得早,之后并未再娶。
认识琉清确是在多年前的清明。那一日,也是这样一个烟雨朦胧的日子。
碧儿今日这般兴致盎然,是因为我曾答应过她,等她长到十六岁,就告诉她我与她娘亲的故事。
我的长子已成家,次子跟她一个贪玩习性。原本清明节上坟是要举家出行,只这一回,是个例外。
我连车马都不备,只叫了一个拎行李的小厮。
今日的御街都是卖纸钱祭品的,好不热闹。无论寻常百姓还是达官贵人,在这一天都要赶去祭奠先人的亡魂。这是老祖宗传下的习俗。
照例,我们爬凤凰山,先去祭拜了我的亡妻江氏。碧儿规规矩矩地磕了三个头,也不知她心中如何看这个她从未见过的大娘。
两个哥哥与她同父异母,倒并未刁难过她。也是碧儿生得讨喜,有灵气的缘故罢。
我从来没想过要对碧儿隐瞒她娘亲的事,尽管我可以这么做。
琉清被我葬在一处幽静的山谷,此地鲜少有人问津,是因我不想他人前来打扰。她的坟冢小巧,泛白的石碑上刻着“挚爱孟琉清之墓”。
我打发小厮留在谷口守着,携碧儿缓缓走了进去。
起初,我们都沉默。
此时小雨微霁,我收起纸伞,将它置在提篮里。近处有三两蝴蝶,追逐着飞来飞去。走了这许久,倒是有些热了。
碧儿欲言又止。
不等她开口,我便说:“十八年前的清明节,我第一次见到你娘……”
那时的琉清正是碧儿这般大小,碧玉年华,眸色却偏偏透出些与年纪不相仿的凛冽。
在一座名为“杏花村”的酒家,我与她不期而遇。
而许久之后我才知晓,那一次的相遇全部在琉清的计划之中。
始终记得她出现在我眼前,一副江湖儿女的作派,“兄长,可否与你同坐?”
我见着客店座无虚席,便允了她。
亦是许久之后我问她,若当初杏花村里人迹寥寥,你又会想出什么法子来与我搭话?
她只是笑而不语。
琉清与我见过的女子都不一样。或许是生在官家的缘由,自小我认得的都是清一色的大家闺秀。像她那般抓不住又猜不透的模样,倒让我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触。
从未有女子如她那样,与我称兄道弟。
那时我是一个正五品武官,负责统领部分兵马。我常带琉清去营地附近,让着男装的她同我和兄弟们一块喝酒吃肉。
她总是豪爽地一饮而尽。军中粗劣的伙食亦是吃得津津有味。
那着实是一段无限美好的光景。
又是一年清明,几杯酒下肚,我忽觉头晕眼花、力气全无。
琉清立在我跟前,似笑非笑,若即若离。她的青丝向后梳成潇洒的马尾。
剑光一闪,我顿时清醒了几分。
“兄长,你说以我的武功,杀得了你吗?”
我隐隐听闻琉清的声音,变得尤其冰冷。
虽使不上力,但招式还在。我与琉清周旋着,好几次她已经刺向我的要害,最终却只点到为止。
末了,她将剑掷于地,淡淡道:“我终究下不了手。”
琉清告诉我,她的父亲与我父亲曾是故交,当年一同进京武试。后来不知其中有何变故,我的父亲平步青云,而她的父亲却客死他乡。
琉清的母亲料定是我爹害了他爹,怀恨在心,便让琉清承袭了孟家武艺,以有朝一日报仇雪恨。
琉清还告诉我,当初她尚在娘肚时,双方家长曾指腹为婚,说若是个女儿家,便与我订下娃娃亲。
哪里晓得人算不如天算,琉清尚未出世,她的父亲便撒手人寰。
我问她,接近我仅是为了取我性命?若是,便拿去罢。
琉清摇了摇头,说她从小活在仇恨里,没有一刻快乐过。可是不曾想遇到我,尽管是刻意为之,却感受到了不一样的感受。
她清楚我的为人,不希望用一己不明所以的私仇去伤害无辜的人。
我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拥她入怀,问她嫁我可好。
她默不作声,只是慢慢抬手抱紧了我。
就在我以为能够跟琉清携手终老时,发生了一场变故。
琉清的母亲某日突然寻了来,与她僵持不下。当得知琉清有了仇人之子的孩子后,更是声泪俱下要结果这个不孝女。
我那时才知琉清有了我的骨肉,虽极力相求琉清之母,却奈何力不从心。
戌时,琉清忽感小腹绞痛,我无奈之下只得抱起她飞离了那个是非之地。
当晚,我站在一户农家的门廊外,看里头稳婆忙碌的剪影。简直心急如焚,遂来回踱步。
子时已过,稳婆急急出来报备,说夫人早产又大出血,怕是只能保住孩子了。
我不由分说、不管不顾地冲进房中,握起琉清虚弱的手。
至今难以忘却的是她弥留中苍白汗湿的脸,以及极轻极轻的一句:“孩子。”
我从篮子里拿出枣糕、鸡蛋和馓子,摆放在琉清的墓前。然后转身对碧儿道:“今日清明,既是你的生辰,亦是你娘的忌辰。”
这到底是一个过于悲伤的故事。像碧儿那么小的姑娘想必也是承受不住。
她抽泣地望向我,大颗大颗的眼泪从她眼中滚了出来。
我从袖中摸出一支有些旧了的凤钗。上头简洁的雕花一如琉清的独一无二。
我颤抖着手将之递与碧儿,“这是你娘生前、生前的最爱。原本我想成亲那天为她亲手戴上。可我尚未娶她过门,始终是有负于她。”
今生能让我泣不成声的女子,怕是唯有她了。
那晚,我终于在梦里见到了琉清。她清瘦如竹,已不是当年模样。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苏轼《江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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