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镜湖海棠
翌日清晨,东边刚泛起鱼肚白,漪姜乘坐的车撵就已驶出临淄城踏上了前往咸阳的漫长之旅。
“父王愧对于你……”建王最后一句话萦绕在耳边,现在想来,漪姜才多少品出个中滋味。
没有浩荡的随嫁车队,没有声泪俱下的告别仪式,加之前一日齐王莫名其妙的交代,漪姜感觉自己既像是齐国送给秦国的求和筹码,又像是身负重大使命的救国英雄。
为精简队伍连贴身的婢女也没有允许跟随,齐王只派了一位陌生的嬷嬷照顾漪姜的起居琐事。不知那个远在咸阳的夫君可曾想到,她堂堂一国公主出嫁时是这样的匆忙、冷清和荒谬。
有太多的疑问被一股脑塞进来,却没人愿意站出来解答,莫名的怨气压抑在胸口,连呼吸都变得愈加困难。车内闷热加之心中郁结,漪姜感觉自己再不放声呐喊要疯掉了。
“停车!”
吱吱呀呀的桐木车终于安静了下来,车外一片寂静。不久,一阵马蹄踩踏碎石的声音在靠近车撵时停下:“公主有何吩咐?”
漪姜认出是那位名叫陆恒的年长墨家剑客。
漪姜一把将车撵前的门帘扯开,见烈日之下陆恒立于车撵前侧候命,便道:“陆大侠!我们从临淄城出来已经走了快两个时辰,没有停下来休息过片刻不说,走得还尽是偏僻小路。我这好歹是公主出嫁,什么时候变成流放出逃了?”满腔委屈就这样化作怒火,没头没脑地冲着陆恒去了。
陆恒端详漪姜的面色道:“在下……草民疏忽,只顾着赶路,没想到小路颠簸给公主贵体带来不适,这就安排公主休息。”
见陆恒这般礼遇,漪姜顿时清醒了一半,那句“草民”一出,更是让她无地自容。
酷热无风,漪姜独自坐在临车的树荫下,持一把丝绢的面扇消暑。其实漪姜心里清楚,大家都是听命行事,父王不想让她知晓的事,多问也是枉然。
她不由得叹了口气,抬头望向远处。此行有五辆马车卫兵百余,墨家随行的只有昨天大殿上见过的三位。事后方知,他们是范巨子五个亲传弟子中的外放灵子,据说在墨家能够选拔为灵子的,三千弟子中不出十人。
除却陆恒,漪姜没有想到,他那酒壶从不离身的二师弟展扩,和对任何事都毫无所谓的三师弟孟昭竟也如此本事。
此刻,众兵将寻得阴凉处,三五成群地低声闲话。展扩在队首一块突起的岩石旁,边比划边说着什么,孟昭依然是懒散地躺在岩石上纳凉,听到开心处便和展扩爽朗地大笑起来。整个队伍中,只有漪姜是孤零零的一人,她真心渴望能有个人和她说说话。
以前从没有发觉,人多时的寂寞,才真正教人难熬。
这时,一只水袋递到漪姜面前。
漪姜一愣,抬头见陆恒望着她道:“这是我们墨家自酿的梅子茶,清凉解暑,对晕车郁症很有效果,公主如不嫌弃,可以试试。”陆恒方才见漪姜脸色苍白,已经发觉她有中暑的症状。
漪姜怔怔地看着水袋,心底扬起一股暖意,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陆恒见漪姜犹豫,解释道:“公主放心,这袋子封装完好,不曾有人饮用过。”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漪姜忙接过水袋,打开痛快喝了两口,甘甜过喉,清凉瞬时在周身蔓延开来,胸口的烦闷也驱散殆尽。她舒畅地深呼吸,连吐出的气息都清爽无比,叹道:“感觉好多了。”
陆恒见漪姜的气色缓和了些许,也放下心来:“公主喜欢就好,草民就不打扰公主休息了。”
“请留步!”漪姜连忙起身。
陆恒转身道:“公主还有什么吩咐?”
“……昨日初次见面,漪姜多有失礼冒犯,望陆侠士莫要介怀……”漪姜低着头,声音越说越小。
陆恒先是吃了一惊,随即释怀的一笑:“小事一桩,公主不必放在心上。”
漪姜抬头望见陆恒的微笑十分亲切,也开心地点了点头。
酷热难当,但好在有陆恒的梅子凉茶。漪姜实在是不好意思再向人家讨要,于是很节省的每次只喝一小口。但她没想到陆恒很是细心,每次凉茶所剩无几的时候,总是有新的送来,有时候还会多几个沿途摘取的新鲜水果。
当然也不只有陆恒,他有时会带几个人到前方难行的地势探路,这时展扩会替师兄多多关照她这个娇弱的公主。一来二去,两人偶尔也会聊上几句。
漪姜发现,这些墨家侠士并不像想象中的粗俗不堪。
陆恒兄长一般将队伍中的每一个人都关照得很好。展扩为人豪爽,三句话不用就能逗得人开怀大笑。一路上,漪姜最喜欢的就是倚在车窗前,看这兄弟三人拆话逗趣,甚为精彩热闹。
要不是出了那恢宏的大齐宫殿,漪姜还不知道自己多年的生活是那么单调刻板。渐渐的,她开始向往墨者简单质朴的生活,哪怕是像孟昭那样,从未与她说过话,从不参与到人群中,永远自销存在的那种不羁的自由。
不知不觉行程已经过半。这天傍晚,队伍路过一个湖边。夕阳西下,整个湖面镜子一般映出晚霞染红的天空,粉白的西府海棠环湖开得正盛。
漪姜被这里的景色迷住,强烈建议在这里露宿一晚。因为离下一城镇还远,意见很快被采纳。趁其他人忙着搭建营帐之际,漪姜偷闲绕湖漫步。
微风徐来,娇盈的西府海棠晃了晃身子,片片花瓣离开坚实的枝丫,在空中旋转舞动。立身于缤纷的粉白花雨中,漪姜缓缓抬手,任花瓣从指间滑落,歇在了她绯红的秀凤嫁衣上,正欲欠身拂去,一扭头望见孟昭独自坐在不远处岸边的大石之上。
徐风渐弱,海棠花瓣飘散在如镜的湖面上。孟昭顺手摸起身旁一颗扁圆的石子,微微侧身向湖面一丢,石子便活了一般在湖面上跳跃,一、二、三、四……竟然一步一片花瓣,踩跳了七下,才悄悄钻入水下,留几个晕圈淡淡散去。
“好厉害!”漪姜不由得喝彩。
孟昭没有想到身后有人,回头发现是公主,不知如何招呼,只慢慢站起身来,并未答话。
漪姜没有在意,来到孟昭身边,饶有兴致道:“教我吧。”
“啊?”
“要什么样的石头,这样的行吗?”漪姜不等孟昭回答,就已经开始低头寻找。
“要扁的,再扁点,不是,旁边的,是右边……算了,就这个吧。”孟昭站着没动,似乎除了目光,全身都懒得动。
“要这样侧过来站吗?”漪姜握着石块侧身而立,模仿孟昭刚才的姿势跃跃欲试。
“行,差不多,别太……”
嘭的一声,水花四溅,漪姜手中的石子早已脱手一头栽进了湖里。
“……用力。”孟昭无奈地补充,他有种惹到麻烦的预感,转念间已经开始寻思脱身的法子。
漪姜对孟昭嘿嘿一笑:“是我太心急了,再试一次!”
这一次小石子在空中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咕咚一声,又钻进水里去了。
“好难啊,我这次很轻的啊?”漪姜疑惑地求助孟昭。
“不是像你那样握的,”孟昭哈腰拾起一块卵石,比给漪姜看:“要这样,手腕放松,旋转着甩出去。”说着随便地将石块抛出,心想着自己也失败一次,证实这事完全是靠运气,毫无技巧可言没什么可教的,便可溜之大吉。哪成想这小石头太给面子,在水面上轻巧得跳了足有八次才依依不舍的沉入水底。
敷衍求败完全变成了傲慢的炫技,孟昭撇撇嘴,有时技艺太好还真是隐藏不住。旁边的漪姜不服气地瞄了他一眼,低头寻了一块轻小扁圆的石子,认真地遵循要领,努力一投,还是噗通一声,失败。
还真不信了!漪姜向上挽起双臂宽大的衣袖,努力拾起,抛出。形态各异的鹅卵石以不同弧度划过半空,出奇一致地一次性投入霞光渐隐的湖面。漪姜又累又气,粉面泛红,低头看着脚边的碎石,赌气一脚踢飞数个。一众小石子落水,终于晕开了七八个圆。
孟昭心想这公主也真是笨出了一定水准,见她气急败坏的样子一时没忍住扑哧笑出声来,瞥见漪姜突然扭过头来瞪着自己,又连忙轻咳几声掩饰,假装看向另一边。
又被嘲笑了。
漪姜想起多日前在齐宫婉廊下的那一幕,明白了这个傲慢的家伙压根就没想与她为善,不由得恼羞成怒,双手搬起一块圆柚大的鹅卵石,用力地向孟昭身边的水面砸去。
不管玩水漂的技术怎么样,砸水花可没那么多讲究,只要力气大,扔得准就成。准头刚才可算是练习了多次,再加上满腔的怒火,这一投算得上是漪姜最满意的一次了。
“喂!”石块溅起快一人高的水花,孟昭躲闪不及,半边身子被淋了个透湿,水嗒嗒地愣在了原地。
漪姜狠狠瞪了他一眼,提起裙角气鼓鼓地走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