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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十八岁，我第一次出远门。
路过村长家的时候，我很小心地没有惊动守门的大黄狗。踏上村口坚实的土地，我回头看了一眼，没有送别的亲人朋友，村子仿佛潜藏在夜色中的巨大怪物。
我的村子，我的父母都还在酣睡，谁也不知道我偷偷跑了出来。一阵夜风吹过，我和背上的书包一起瑟瑟发抖，帆布书包撤了一堆书后干瘪瘪，荡悠悠的，像老女人下垂的胸脯。几个硬币，两块面包，一瓶灌上凉水的康师傅冰红茶，几张报纸和夹层里的三百块压岁钱是我所有的行李。
我不打算离开太久，找到玫瑰我就回来。我为我的玫瑰在书包里腾出了足够的空间。
每一个男孩子长到十八岁，要带回一株属于他的玫瑰花蕾，然后精心照料，等待它绽放。开出最美玫瑰花的男孩将受到神的眷顾，一生幸福。这是个很古老的传说，太爷爷说给爷爷听，爷爷说给爸爸听，口耳相传，却在我们这一代戛然而止。
我对这个传说的真实性毫不怀疑，虽然它是出自历史老师口中。历史老师是个年轻的男老师，上课最爱讲白搭，天南地北地胡扯，很多同学对此嗤之以鼻。但当他压低声音，用一种神秘的口吻讲起这段传说的时候，班里每个男生脊背都绷得笔直，耳朵竖得贼高。
他甚至轻声哼唱了一小段歌谣，“玫瑰花载船头啊，哥哥在岸上走，快快乐乐纤绳荡悠悠……”
喑哑的歌声，古老的歌谣像一阵风，在我心里吹起了波澜。放学后，我跑去问爸爸：“爸爸，你年轻的时候有找到你的玫瑰吗？”
爸爸放下报纸奇怪地打量我，一旁擦着桌子的老妈抡起抹布把我往屋里赶：“作业做完了吗？小孩子家瞎问什么？”
只有我知道我不小了，我要去寻找最最美丽的玫瑰花。
二
我沿着村口的石子路走出很远，在天亮了又重新黑下去之前，到达一个小镇。
我不知道我的玫瑰在世界的哪个角落等我，只能四处打听它的下落。。
“我在找一株顶美丽的玫瑰，你知道它在哪里吗？”
我问小饭馆里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的男人，男人用肥胖的手背抹去额头滋出的汗和嘴角流出的油，说:“顶美丽的玫瑰配最有钱的男人啊，你有钱吗？”。我掏出三百块给他看。男人大笑道:“小孩，别浪费时间了，不如坐下陪我一杯。”
我谢绝了他的好意，看到坐在门口织草帽的阿婆，上前问:“我在找一株最美丽的玫瑰，您知道它在哪里吗？”阿婆抬起被岁月亲吻过的满是皱纹的脸，叹息道:“这世上哪有什么最漂亮的玫瑰，是花都会谢，是人都会老。小伙子，别白费力气了。”
我谢过阿婆的忠告，但我并不放弃。这时一辆汽车驶来，在我不远处停下，扬起一阵飞沙和尘土。我想，有钱人圈子大，可能知道关于我的玫瑰的消息。我扬起手，大声问:“我在找一株顶美丽的玫瑰，请问你知道它在哪里吗？”
车窗摇下，钻出一张忧郁苍白的脸，朝我摇头:“漂亮的玫瑰刺儿多，扎手握不牢的。”我正要跑上去多问出点什么，汽车引擎一响，呼地驶远了，呛了我一嘴的土。
我继续往前走，迎面走来一群和我差不多年岁的姑娘，我说:“我在找一株最美丽的玫瑰花……”我的话还没说完，姑娘们就红着脸嬉闹着逃开了。
只一个胖姑娘没有走，眼睛亮亮地看着我，我声音疲惫，“你知道它在那儿？”
“我有一束玫瑰，虽然不是最美丽的，但也好看。”
我摇头，“谢谢你，但我找的必然是顶美丽的玫瑰花。”
胖姑娘的眼圈蓦然红了，咬着下唇，一跺脚也跑了。
三
我走过了许许多多个村镇，但消息长了脚一般走得比我还快。
人们都知道了有个害痴病的年轻人到处找寻世界上最美丽的玫瑰。他们对我指指点点，在背后嘲笑我癞蛤蟆一只还妄想吃天鹅肉。
我开始想我是不是错了，也许阿婆是对的，世上根本没有什么顶美丽的玫瑰，或许我早该收下胖姑娘的玫瑰，总比空着两只手回家好。
在我垂头丧气往回走的时候，我突然看到了一户人家窗口摆着明晃晃一个花瓶，里面插着的玫瑰，正是我心里的那个模样——灼灼如火，含苞欲放。天哪！第一眼我就爱上了它。
我和书包激动得瑟瑟发抖。
我敲响了那扇窗户，屋里走出一个很漂亮的姑娘，像窗口的玫瑰一样艳丽。
“我想带走这株玫瑰。”我大胆地说出我的请求，有点结结巴巴，“请让我带它走吧。”
姑娘摇头。
“我有钱。”我急急地从书包里掏出三百块，它们被我手心里涌出的汗打湿了。我把它们往她的手里塞。
姑娘瞪了我一眼，一双杏仁眼又大又明亮，她把手一缩，三张红票子纷纷落到了地上，沾了汗渍和泥渍，脏兮兮的。
我弯腰捡钱，不好意思地说：“我走过许多地方的路，行过许多地方的桥，问过许多地方的人，才找到这唯一一朵一眼就爱上的玫瑰花。”
“神经病。”她转身进了屋子。
我心里有点急也有点生气，敲得门“砰砰”响，喊道:“我是认真的。”
门又砰地一声打开，姑娘的母亲操着一柄扫帚骂骂咧咧挥过来，吓得我拔腿就跑 。
四
我和镇上的贼骨头们一起等待着夜的降临。是的，我没有离开，那株玫瑰仿佛吸走了我的魂灵，我发誓一定要得到它。
入夜已深，我右手紧握尖锐的石块，悄悄地接近那扇窗户。我听到心咚咚咚地跳动起来，像只不安分的小兽。
月光下，那株玫瑰泛起淡淡红光，我一阵恍惚，好像看到它在眨眼睛，它一定在诱惑我罢。
“哐啷”一声脆响，随后周围的房子相继被点亮，传出人们或惊恐或愤怒或迷糊的叫嚷。我知道我得马上离开，但我还是忍不住先抚摸了我的玫瑰，它的花瓣娇弱得仿佛一触即碎。我抖着手把心爱的玫瑰兜在报纸里，塞进书包。
“你在干什么！”姑娘发现了我，厉声责问。她很快瞥见空空如也的花瓶，语气一下子变软了，哀求道，“你把它还给我，好吗？离开我，它会死的。”
我没有理她，因为我一样可以把它照顾得很好，我要在愤怒的大人到来前逃离。姑娘尖叫着扑过来抓我的书包，我扭身跑了，像一只光滑的泥鳅。
我从来没跑得这般快过，甚至听见风在耳边奔跑的声音，它追上我，送来一个姑娘带哭腔的呐喊：“你把我也带走吧！离了我，花会死的。”
我犹豫了几秒，一回头看见浩浩荡荡的人群杀过来，领头的是白天挥扫帚赶我的大妈，改提了切肉刀，杀气汹汹。旁边是姑娘的爸，光着膀子，用纸卷了个喇叭，朝我大喊：“你这个畜生，你要对我女儿负责。”后面裹挟着一堆堆看热闹的人，姑娘的声音淹没在此起彼伏的黑压压的脑袋里。
这个架势让我感到恐慌，我怎么就畜生了，我只是打碎了一块玻璃、偷了一株玫瑰花而已。但姑娘的哭喊在我耳边萦绕不去，我感到愧疚，我偷了她一朵玫瑰，但无法带她一起走，只希望她能注意到我在花瓶下压着的三百块钱。
我加快呼吸，加快摆胯和摆臂幅度，领着人群跑过一条条街巷。跑过两条街的时候，人群散了一半，跑过一座镇时，还有两个人紧跟着我，像两条黏黏糊糊的鼻涕，甩都甩不掉。
我的脚步虚浮，一个趔趄干脆坐到地上，大口大口喘息，宛若从水里捞起的鱼。我举起手，说：“你们抓我走好了，我实在跑不动了。”
那两个人也停了下来，喘气如牛，热切的看着我：“发生什么事啦？”
“抓小偷呢，让那货跑了，大家散了散了，睡觉去罢。”我摆摆手。
五
我摸了摸趴在背上的帆布书包，里面没有书，没有试卷，钱花光了，面包早吃掉了，灌了凉水的康师傅冰红茶我嫌重给扔了，里面静静躺着一只用报纸包着的世界上最美丽的玫瑰。
我胸腔里的心脏和可爱的玫瑰隔着一层棉布，一层帆布一起跳动，这让我感到一丝温暖。
我向家的方向慢慢走去，东方泛起鱼肚白。
村长家的大黄第一个出门迎接我，两只前脚扒在帆布包上，想看看我带来了什么好东西。我生怕它伤到玫瑰，一把抡掉它的爪子。大黄委屈地摇摇尾巴。
村长的婆娘也看到了我，她冲我嚷嚷：“小新，你就这么跑出去找什么花，几天几夜不回家，你把你爸妈吓坏了。”
“我找到玫瑰了。”我扯着嗓子，长时间的逃亡和缺水让我嗓子疼痛沙哑。
村里的年轻人呼啦都围了过来，他们七嘴八舌地讨论玫瑰的模样，夸赞我的勇气，我俨然成了村子的英雄。
“让我们看看最美丽的玫瑰的样子吧。”他们请求道。
我得意地解下帆布包，掏出报纸，报纸被揭开的那一刹那，人们都屏住了呼吸。
一片枯萎的玫瑰花瓣掉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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