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毫无思想准备在这个夏夜与蝙蝠邂逅。那是几只永远与黑暗相伴的精灵,它们在楼前的天空里上下翻飞,吱吱地撕扯着黑暗。
乡下的老人们都说蝙蝠是老鼠偷吃盐后而变,我无意考证这个传说的真伪。我对蝙蝠产生近乎本能的敬畏,是在十二岁那年。一个少年两手拉开蝙蝠长长的黑翼,向我炫耀说它的毛真光滑。我好奇地伸出手去,刚刚触到它的背,那个黑色的精灵突然拼命翻转身子,张开血红的小嘴,狠狠咬了我一口。这时我看清了它的眼睛,极小极亮看着我,沉静中的绝望直透到许多年后我的心底。
蝙蝠叫起来很像老鼠,我现在仍不明白那次它为什么不叫,却只拿黑得发亮的眼睛看着我。
村里有个叫阿九的传教老太,四季都是一身肮脏的黑衣,没人知道她的年龄,十年前她就是那样,或许十年后她还会是这样。她的腰已直不起来,走路是用一只细高的板凳,板凳移一步,她再跟上一步。灰白的头发像个丝网罩在她的头脸。放学回家的路上常看见她,就像一个黑色的影子停在路上。
曾经有顽童好奇地挡在阿九面前,阿九停止走路,抬起满是汗水和油垢的脸,一双极亮极黑的小眼隔着披散的头发注视着挡路者,不说话。被蝙蝠咬过之后,我极端固执地认定阿九与蝙蝠有着某种关联。夏夜的打麦场上有许多蝙蝠,在黑暗里划出许多莫名的曲线。我从此不敢再摸蝙蝠是否光滑的背,我在突然想起某一者的时候,便时时有另一者一双极黑极亮的眼睛从背后盯着我……
阿九信仰并传播的应是再传或是三传的天主教之类,她是孤独的黑影,她是否有过儿女或者丈夫永远是谜,也不知她的信仰从何得来。就像蝙蝠,从没有人问蝙蝠从哪里出来,又回到哪里去。和阿九形影不离的是她的板凳,她们缓缓流荡在村子的大街小巷里。
阿九应算是半个乞丐,她隔天准确地从小屋出发,中午前到达目的地,下午走时总能从或是善良或是害怕或是不耐烦的施主那里得到今明两天甚至更多的食物。以至我在物理课上学了蝙蝠捕食的超声波之后,会疑惑阿九到底具备了这种本领还是真的是某个上帝的安排?
阿九也会到我家,有时我放学她还没走,唱一些奇怪的歌。我很恼火妈妈每次都送她吃的,因为我们并不富裕,也很不满阿九接过馈赠时的满足神情。每次阿九走后,仿佛有许多眼睛在空气中飘来飘去。
有一年冬天大雪,阿九终于没能度过严寒。在她死后,来了几个陌生的老头老太,静悄悄地办妥了阿九的后事,阿九竟没有一个信徒为她送葬,天寒地冻时节,村里极少有人出门。这是我生活的十几年里唯一没有隆重出殡入葬仪式的丧事。阿九像冬眠的蝙蝠消失了,只是那双眼睛仿佛仍在许多年后跟随着我,注视着我。
从此村里不见那个携凳的黑影,从此对蝙蝠产生的敬畏与神秘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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