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中尉关灯之前,最后一次嗅了嗅屋子里残留着的鸽子味儿。本来他想等他的九只鸽子全都飞回祖国再走,但是黄昏将近,还是只回来了四只。有几只过于顽皮,大概要等到暮色四合,才会贴着深蓝色的夜幕边缘飞回巢中。
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就该赶不上火车了。老中尉在关了灯的屋门口站定了一会儿,仔细回忆了他放在祖国前的三天量的鸽粮准确无误后,拿起他所有的行李,关门离开了。
老中尉把他的阳台叫做祖国。自从他把祖国改造成架满鸽笼的巢之后,这里就成了这个晦涩难懂的世界上他最喜欢呆的地方。
在关节炎还没有完全侵蚀他的膝盖之前,老中尉不喜欢呆在屋里。他的老伴走得早,三年前一个阴雨绵绵的十月末,被肠道癌拧成一团后痛苦地死去。整个十月里老中尉都穿着笔挺的灰色中山装和镶着金扣子的黑色皮鞋坐在病床边,看着老伴被病痛挤出褶皱和呻吟,却不置一词。每每察觉有人正在他面前遭受痛苦的时候,老中尉就好像退到了漂着绿青苔和枯叶的水塘里,从水中仰着看人,那端的人的神情和声音全都化为了一层薄薄的彩色颜料,在水面上聚散漂浮。
老伴死后,潮湿的水汽和老伴阴冷的死亡气息一起侵蚀了老中尉的膝盖,把他昔日里大理石柱般健壮的腿敲打得脆弱不堪。
老中尉住在一个普通小区的十三层,这里是小城最早的小区之一,之后小城里的楼房如同雨后春笋般一幢幢建了起来,成为这个没有重工业的小城市里唯一朝气蓬勃的产业。这栋楼里的其他住户都是餐馆老板和公务员之类的人,以孩子还没成年的中年人居多,老中尉和他们不是一类人,平时在电梯里碰到也没有什么话好说,只是点头了事。
养鸽子也是从老伴死后开始的。老伴还在家里的时候,老中尉不怎么跟她交流,两人本就是媒妁之言,没什么感情,只是凑合着过日子而已。老伴一生操劳于厨房和菜市场,明明每天做着清淡的饮食,却要在厨房叮叮哐哐消磨掉大半日的时间。这种时候,老中尉会坐在阳台上晒太阳打盹,对着太阳遥想年轻时参军的时光。
等到老伴不在了,屋子里安静得像是沉入了水底,他才发现自己原来根本就不是喜静之人。从前厨房里传来的水龙头的哗哗声和瓷碗碰撞的声音能让他安心,在过去近半个世纪以来他从未意识到这个事实。特别是到了深夜,再也听不到老伴在黑暗中起身蹑手蹑脚地找拖鞋的沙沙声后,他感觉自己像是躺在令人窒息的棺材里,而棺材埋在没有灯火的空旷的墓地中,连在他脑袋里回响了三十五年的云南边境的炮火声都被巨大而空洞的沉默所掩埋。
在被这种寂静折磨得发疯之前,老中尉从花鸟市场买了一只模样丑陋的狸花猫回家,养了不到四个月,猫因为胃肠炎拉血死了。又是肠炎。老中尉想。那之后他改养了鸽子,一共九只,竟然一只未死地活到了现在。
一七年四月的时候,老中尉梦到了北京。四十四年前,他还是个刚刚参军的十九岁嫩头青时,曾经去过一次北京,后来去了云南的军区,打完七九年那场仗之后回到家乡的小城,就再也没有出过远门。
他想在那之前再出门一趟。就去北京好了。
于是当即动身,带上他所有的行李:一个褐色的帆布旅行包,里面装着一双破旧的军靴,一个破了洞的绿色水壶,一打旧日的泛黄照片,几件简陋的换洗衣服,一本阿城的小说集,一小瓶速效救心丸。
老中尉第一次踏上高铁,感觉自己像是在一个开着无影灯的手术室里,车厢里这会儿本来人就不多,因为洁白显得更加空旷。他拿着车票四下找寻自己座位的时候,突然怀念他心里头真正的火车起来。那种绿色的、昏暗逼仄、桌椅都是木头的、到处散发着隔夜的泡面味儿的火车。年轻时的老中尉喜欢在车厢连接处一根接一根地吸烟,遥想自己以后会是什么样子。
为了不显示出第一次坐高铁的紧张感,老中尉抿着嘴唇,目不斜视地向前走。他穿着一身卡其色的格子衬衫,偶尔会露出穿在里面的白色汗衫的边角。尽管没什么特别鲜亮的衣服,走之前他还是好好地把皮鞋擦干净了。
他的腰杆挺得笔直,被上车的人挤得左摇右摆,像一根在湍急水流中浅浅插在水底的细长木棍。他的座位是12B,左右都是只身旅行或执行公务的年轻小伙。左边的年轻人出于好心,想帮他把鼓鼓囊囊的沉重旅行包放上行李架,被他拒绝了。
他把旅行包放在自己脚边的地上。二等座的空间不大,老中尉的背包占了很大的地方。右边的年轻人感觉到拥挤,身子在座位上扭了扭,又侧过身子继续装睡了。
老中尉一坐下,整个人像贴纸一样粘在了座位上,由于拥挤和紧张,他苍老的褶皱里渗出汗来。
没坐多久,老中尉开始想念他的鸽子。他开始怀疑自己反反复复检查了四次的鸽笼里究竟有没有放进食物。“可不要比我先死啊。”他想。然后转眼就睡了过去。
三十八年零一个月之前,老中尉尚还年轻,二十五岁,已经参军六年。他以为自己不会有机会上战场了。就在准备退伍的倒数第二个月,云南边境爆发战争,他被调到前线作战。在去往前线的车上,他好像也是这么贴在座位上,赴一场下定决心投奔死亡的旅程。那个年纪远没有活过一生后的通透,他只是感觉麻木。拿起枪,在山中射击目标,像是一场场面恢弘却让人昏昏欲睡的交响乐。也没有惧怕死亡,也没有充满斗志。“只不过是倒了而已,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他这么想着,并开着枪。
一个月后,炮火停息,未散尽的烟和呛鼻的火药味儿在半空中越升越高,中尉活了下来。
在后来漫长而平淡的夫妻生活中,他常常在失眠的夜晚对妻子讲述他战争结束后的那段时光,却对战场上的事只字未提。“虽然该有的战斗一次没落下,但是当我坐在撤离战场的车上时,还是觉得自己是个逃兵。”
当他看到他的几个战友在他身边死去,活着对他来说,就是一件充满负罪感的事情。
老中尉醒过来的时候,广播刚好在报站,北京到了。人群开始站起身,堆挤在车门口。老中尉看了看表,才四个小时,这趟他惴惴不安谋划了半年的旅程就结束了。“真是个快到让人没有感觉的东西。”他想。
他背起自己的旅行包走出车站,被出站的人群吓了一跳,“见鬼。”老中尉踮起脚向前看去,一片黑压压的后脑勺,望不见尽头。除了战争中掩埋尸体的时候,他从没见过这么多人。
出站后,他找到一家肯德基吃了个便饭,随后思考自己应该去哪里。
那几天北京的天空出奇的蓝,完全没有传闻中漫天的雾霾,老中尉摊开自己带来的纸质地图,看着地图上纵横交错的线路,呻吟着叹了口气。去哪儿好呢?他来之前有想过这个问题,本来准备跟来首都参观的老头老太太一样去天安门。但是他觉得有点傻。他有看过那种照片,年轻时候一对夫妻在天安门前合影,时隔多年之后,两人从涉世未深的年轻夫妇变成了老头老太太,身形变得佝偻,再一次到同样的地方合影。两张照片间隔的时间就是两人的一生。老中尉觉得很幸福。
但是他的妻子没有来过北京,他年轻时匆匆来过的那一次也没有留下什么照片。因此他不想再去天安门了。上一次他来的时候是怀着守护国家的骄傲来的,但是现在已经成了时代的累赘。他只是不能接受这样的落差。
儿子还活着的时候喜欢去酒吧,闲聊时候给他说起过,北京有个后海,那里的酒吧是全国最棒的,全国各地揣着梦想的年轻人都纷纷背着吉他去那里,其中怀着的自豪感就跟年轻时穿着军装的老中尉一模一样。
但是儿子最后没有去成他的战场,而是因为鬼混,喝醉后被撞死在小城十二月寒风呼啸的街头。埋了自己的儿子以后,老中尉夫妻俩就没再提过要孩子的事情。
好吧。老中尉想。就满足一下这个龟儿子的心愿,去看看你们年轻人喜欢的地方,死了以后也好讲给他听。说到底不就是我那个年代的迪厅么。
老中尉查好路线,买了去后海的地铁票。
到那儿的时候还是正午刚过,离酒吧开门还早得很,他就在附近逛逛,找了个餐馆吃了便饭。他原本以为后海是一片海,没想到竟然是一条小河,有撑着竹篙的小篷船徜徉在河面上。游客很多,大多都是年轻的夫妻,带着小孩来游玩,或是牵着小狗的独身女人,目不斜视地穿过人流,沿着小河岸行走。有小孩手里拿着微型的风筝玩得很开心,那种线只有半米长,风一起,小纸片儿似的风筝就升起来,风一落就降下来的小玩意儿。
真可怜。老中尉想。还不如小城公园里的小孩幸福。在小城里,春天一到,公园、堤坝上风筝像是久飞不落的信号弹,直飞得半个城的人都能看得到。
老中尉一直坐到傍晚,华灯初上,人潮没有减退,反而是更多了。他看到门店对着河流的那些酒吧开了门,开始亮起各种颜色的灯,音乐声也传了出来,不是老中尉想象中那种震耳欲聋的音炮声。是有节奏感的鼓点声,伴着清脆的吉他和歌声,被河面上的风一吹,变得缥缈了起来,像是从格外遥远的小窗中传出来的。
老中尉站起身来向酒吧的方向走去,背了一天的沉重的背包压得他有些难受。他整理了一下袖口,显得有些紧张。他从来都没有去过这种新时代的年轻人喜欢去的地方。他在电视里看到,像他这么大的欧美的男人倒是喜欢去酒吧,但是他没这条件,国内似乎也没有为老年人开设的酒吧。
酒吧有很多家,他每经过一家,都听到其中传来的歌唱声。他选了一家叫做后海五号的走了进去,腋下和额头微微渗出汗液。
酒吧里流转着五色的光,是红蓝色之类的艳丽的光,但是整体的颜色是暗色的,像是走进一间灯泡坏掉的房间。通过喇叭放大的吉他声随着灯光一起转动,他进门的时候正好是更换曲目,酒吧里只有厚玻璃杯碰撞的闷响声,和人们说话聊天的声音。
老中尉环视一圈,果然没有老人,别说老人,中年以上的人都几乎没有,大多是看起来二十四五,或者三十左右的年轻人,还有一些外国人,三五成群,或是男女一对坐在一桌,独身的也有一两个。他走进来的时候,有几桌人探来眼神打量他,穿着白衬衣的服务生也望着他,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走过来。
他走到一个小小的圆桌前坐下,把背包放在邻座。这里离舞台很近——屋子中央有一个方形的略高的小舞台,上面放着架子鼓、话筒和喇叭,喇叭里传出录好的歌声。是中场休息的时段。舞台背后有一块LED显示屏,滚动着一些歌词和照片。这里和舞台中间有一个柱子,挡住了老中尉一半的视野,他只能探着头看舞台。
服务生看到老人坐定才走过来,给了他一本菜单。老中尉随手翻了翻,点了最普通的啤酒,和一小碟花生。他打量了一下服务生,二十二三的小伙子,略有青涩的肩膀已经足够撑起一件白衬衣了。要是儿子没死,恐怕也会有这个小伙子一样的经历,并且成为回忆了吧。
老中尉不安地挪了挪凳子。环顾四周,不少年轻漂亮,打扮时髦的姑娘偷偷地瞄自己。他在一群年轻人中间局促得像个孩子。
这时候,播放的音乐停了下来,响起了鼓手试音的声音。一支乐队上了舞台。一个蓄着小胡子的鼓手,两个年轻的吉他手。一个穿着运动背心,下身穿着短裙的女生,和一个戴着眼镜的壮硕的小伙子负责唱歌。他们说了一些感谢的话,吉他和鼓手调试了声音。他们唱了《平凡之路》,还有几首老中尉没听过的年轻人的流行歌。壮硕的男歌手一停止唱歌就在咳嗽,把话筒离得远远的,对着后面咳嗽。
老中尉的听觉没有以前年轻,但依然能感受到鼓点声强烈的震动。他对那些歌也没有强烈的情感,没有年轻人的时代记忆。他的青春停留在红色歌曲和苏联的情歌里。但是这个色彩撩人的奇妙的地方散发的鸡尾酒的香气、缭绕的烟雾、年轻人脸上疲惫落寞的神情、炮火般的鼓声勾起的悠远的记忆......这一切都好像在挠着老中尉垂老的心。要是再年轻一点就好了。在膝盖还不疼的年纪去舞池扭一扭。
他想。他有点理解儿子谈起这种地方时候的兴奋样子——尽管曾经他嗤之以鼻,并对儿子因为去这种地方而出事怀着强烈的憎恨与埋怨。
曲罢时分,老中尉又点的一瓶啤酒也喝完了。那时天色已沉,临近午夜,不少人开始离开。老中尉付了钱,走到街中去。路上的行人不见减少,路边停满外省牌照的黑车,逢人就问,到哪里。
老中尉这才想起来他忘了订酒店。
该死!他想。半辈子没出过门,习惯了有个地方可以回去。竟然把这事儿给忘了。背上背了一天的包越来越沉,压得老中尉肩膀酸疼。街上的行人带着一副阑珊的醉意准备归家,或是去往什么地方。老中尉感觉到一阵萧索。那好像是宴席过后的味道,酒过三巡离席后,摆满剩菜和空啤酒瓶的桌子散发出的那种味道。这样的一天应该用一支香烟结束,但是他戒烟好多年了,战场上那会儿抽得凶,他把带着血的最后半包香烟放在一个二十一岁战友的墓前之后,就再也没有碰过那玩意儿了。不知道为什么,老中尉突然很想抽烟。
他吞下几粒随身携带的救心丸后,抑制下了这种想法。去哪里好呢?他不知道。他完全可以开个房间去睡觉,但是现在没那心情。他沿街走着,穿过一条时光隧道一般,滴着水的洞。上面是地铁的轨道,白天可以听见地铁轰隆隆飞驰而过的声音,这个点地铁已经停运了,桥洞下格外的幽静,行人也不多。没有灯,月光也透不进来,只有偶尔驶过的汽车前灯硬邦邦地闪过,像是穿透硝烟的强烈的信号灯。
两个洞口一个朝东,一个超南,中间的交汇处有一块花坛隔开。一个留着长及胸部的白胡子的老头子坐在花坛上拉京胡。他穿得脏兮兮的,戴着一顶不合时宜的潮牌鸭舌帽,破了个角,不知是不是哪个垃圾桶里捡出来的。他在那儿入神地拉着,半眯着眼睛,嘴里哼唧着调子。还一边摇头晃脑,像是醉在曲子诞生的那个年代之中。
那是老中尉那个时代的人,应该说比老中尉还要老,花白的头发和胡子也看不出年龄。人一旦上了年纪,就很难看出实际的年龄了。但是老头子拉京胡时陶醉的样子,要比刚刚在酒吧看到的驻唱的年轻人更胜一筹。老头摇头晃脑的,也像是个有音乐梦想的年轻人似的。
老中尉驻足听了许久。这里行人越来越少了,偶有路过也是一副急匆匆的样子,不会对老头瞥上一眼。京胡的声音尖锐凄凉,很适合午夜时分的酒吧街外的氛围。头顶的冬青树叶被夜风吹得沙沙作响,蛙鸣也响亮,是从老头背后的花坛里传出来的。那声音像是从半空中洒落下来,被树影摇碎,就像正午时分透过叶间的阳光。
老中尉直听得眼角湿润,可是没有年轻人像他一样驻足。毕竟是不属于当下时代的东西了。老中尉想。真是个莺歌燕啼的时代啊。
拉完曲儿的老头收起京胡,直接把垫在屁股下面的破布摊开,侧卧在上面,脸颊对着花坛睡了。老中尉走到他身边,坐下。老头听见动静抬起头望了他一眼。把自己装京胡的套子拆下来递给他,又一言不发地转脸睡了。
是把我也当成无家可归的老头子了吧。不过我也的确无家可归。老中尉学着老头的样子,把琴套垫在屁股下面,打起盹来。
第二天,老中尉在北京城坐着公交到处晃悠,已经没什么想去的地方了。其间路过三里屯,他看到堵塞的街道,漂亮的高楼,时髦的姑娘们穿行在街道上,忽然已经没有了下车逛逛的欲望。
还是回家吧,这种年轻人的地方,等下辈子做了年轻人再来好了。像我这种老头子,还是应该和我的鸽子呆在一起。
他买了当晚回家的动车票。
五天之后,老中尉的家被人撬开。邻居闻到恶臭,感觉到不对劲,于是报了警。门撬开的时候,邻居们因为扑鼻而来的浓烈臭味而不愿意进房间。
警察检查完房间后问邻居们:“你们有谁和他比较熟吗?我们需要通知他的家人,了解一些他的信息。”
“没有吧,老头子从来都是独来独往,他儿子和老伴好像都去世了。他和大家只是见到打个招呼而已,没看过他跟谁闲聊,也不知道他年轻的时候是做什么的。”邻居甲掩着鼻子说。
警察叫邻居们各自回家去,说是要去办理一点手续,稍后会过来。邻居甲和警察说话的时候,一直伸着脑袋往里瞄,但是看不见老中尉。
在警察关门的刹那,他看见夕阳的余晖斜斜映在老中尉的阳台上,刚刚归巢的鸽子围着鸽笼盘旋不已,发出阵阵急促而响亮的鸟鸣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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