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1990年初夏,我,八岁。
重新回到村口的那处碉楼住宅那一刻,我伸手扶在门板上,轻轻按了良久,才推开。
门板卷起了地上的灰尘,在门口这一框阳光下,翻卷飞腾着,久久不曾落定……
109兵工厂,中国地质勘探队——109编队,自当年我和二土匪同意加入这个组织那时起,虽然带着百般无奈和猜测,也不断咀嚼出一种像是阴谋的味道,但是,那确实是一支值得敬佩的队伍。它不草率,不莽撞,它有着清晰的工作目标和最高指示,它为悬空湖的勘查探寻项目做足了前期工作,包括针对队员的选拔和训练。过去的三年里,我们经历了特种作战人员一样的体能、战斗、生存、谍报科目训练,尽管当时还是一个意外卷入其中的五岁小男孩身份,也有着专人为我量身定制各种训练任务内容。
这一次勘探任务,保密级别一度被升至最高,物资和人员储备方面都达到了当时部队能够获得的最大标准配给。悬空湖,109编队志在必得。
经过训练的整个勘探编队,正式编制6人,预备队员11人。预备队员的超量设置,是为了应对突发状况和人员变动等因素综合考量后的结果,然而即使是预备队员,也都是当时全国各个军区抽调来的各兵种精英。他们的存在,反倒让作为正式编制里的我们,相形见绌,这6个人分别是:钱思婉、丘老九、二土匪、我、还有一个刚入伍两年的通讯连连长——老疙瘩。
乍看起来,怎么都觉得是预备队员和正式编制的队员完全翻了个个儿,我们这一队俨然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杂牌军。后来听钱思婉做了说明才觉得有些道理,她说这次的勘探任务极为重要和隐秘,悬空湖项目不仅仅是我们中央重视,其他的外国势力也都一直觊觎窥探。中国的各项基础建设任务刚刚完成不久,正在步入经济体制改革和资源探索方面的规范体系化,不得不谨慎处事,是万万不能冒进的。一支最不像正轨队伍的专业团队,是最能避开不必要的风险,取得最大化的成绩的。保密项目的成功,有时最大的威胁不是来源于内部的专业和形象与否,而是取决于受到多少外部因素的干扰。
这三年的筹备训练当中,何立安作为这处军工基地的最高长官和勘探项目的直接负责人却并没有过多露面,也许他也知道我和二土匪对他始终保留着反感和敌对态度,与其跟我们交往来化解,还不如压根就能不出现就不出现,好让我们能专心投入到整个任务的进程当中去,这对他无疑也是大有好处的。
因此,关于他,除了那第一次不友好的会面之外,就只有第一次队伍正式组建时的讲话,和最后训练任务完结时的总结会议上才得见。尽管钱思婉和那个通讯连长总是想纠正他留给我们“错误印象”,说何局是多么多么高尚,多么多么有谋略的一个实力派首长,也给我们讲了他的一些光辉履历,我和二土匪却始终都不肯买账——那张阴恻恻的笑脸,我始终都喜欢和敬佩不起来。
现在项目队伍出发在即,日期订在了本月20号,距现在还有半个月的时间。所有参训人员都放了个大假,下了“可以充分利用私人时间,但二十四小时全天候待命”的命令。
二土匪和我各自回家,三年没回来过,他院子里那些油桶装的蛇虫鼠蚁,恐怕早就烂成了一桶桶污泥吧。在兵工厂里的日子,我们两个更加亲近,像父子又像伙伴,相互照料着。但因为训练任务很重,关于他贸然决定加入队伍时说的那个“必须回去的时间”以及理由,甚至都没有机会跟我交流过。说到底,在别人眼皮底下,这里也毕竟不是能进行那种谈话的地方。
接连几日,我都没有从住所出去过。有时站在二层的碉楼上望着远山小河发呆,有时干脆窝在铁架床上趴着一动也不动。从刚刚来到这里的时候,那种思绪混杂,紧张混乱,到过去三年被迫异常充实的时间管理,总觉得有时找到了现在这种生活的意义,有时又完全不着边际,这种感觉在终于重回独处环境的这几天里显得尤为明显。
这天傍晚,我依然窝在床上干躺着,一阵轻轻的敲门声传来。谁呢?二土匪从来不敲门,要么直接推开,咧嘴大笑着进来,要么用脚踢门,在我开了之后,扔给我一堆野兔腊肉之类。现在这敲门声,谨慎小心,敲两下,又停,隔一会再敲,比刚才还要再轻一些。
我揉了揉脸,吐出胸腔里闷浊的气,从床上慢慢的下来,踩着鞋后跟嗒啦嗒啦的挪到门口,开了门。一只手半勾着悬在半空,差点敲在了我的脸上——一个半大孩子单手把一只盖着纱布的大海碗搂在胳肢窝下边。我有些发愣,盯盯的看着他。
“你真回来了啊!我!曲三子!”,他看见我出来,两眼突然亮起光来,兴奋的说。
“曲三子!你怎么变了样?都认不出了!”,我也高兴。
曲三子大我四岁左右,现在应该十二岁,身材比我上次见到他高了好多,足足高出我一个头,模样也脱掉了原来那层稚嫩长开了不少。脸上还是带着我熟悉的顽皮,一副孩子王的品相。他算是我到109后第一个认识的玩伴,曾经一起疯跑疯玩的那段短暂时光一幕幕的重回眼前,那段日子跟兵工厂的训练生活差别太过悬殊,现在重新见到他,我好像找回了一个孩子应有的那份淳朴和天真,由衷的欣喜起来。
我张开手臂扑上去抱他,他连忙挡住:“等等,等等,你等等……碗!”,说着把带来的那个陶瓷大海碗塞到了我手里,揭掉上面盖着的纱布帘。
“苏耗子!”,我惊喜的叫。
苏耗子,也叫粘耗子,是一种用粘米面做成的干粮,把粘米面团成团里边包上红豆馅,底下托着一枚紫苏叶粘好,放到锅里蒸熟,苏子叶的叶柄就像白白胖胖的粘耗子的尾巴,吃的时候沾点白糖,非常好吃,算是那年月不可多得的精致糕点了。在村里宁婶做的这个软软糯糯的,很出名,从前我就跟着曲三子和一众玩伴去他家吃过几次,很喜欢。现在见他还记得我爱吃的点心,小心翼翼的捧着这么一大碗过来,感动的不得了,望着阔别多日的小伙伴,眼泪不禁转起圈儿来。
曲三子的眼睛也红了,一把把我抱住,眼泪鼻涕的全往我后脖梗子里灌。
“碗!碗!碗!你他娘的碗!”,大海碗险些让他撞掉地上。
“你怎么说话跟二土匪似的,还他娘的他娘的?”,曲三子抹着眼泪边笑边说。
我一回神,也笑了起来。
“谁他娘的说我?!”,二土匪从门口晃了出来,突然来这么一嗓子,吓得我和曲三子一激灵,碗真脱了手……
“哎呦我去!”,二土匪一个抢步飞扑,从门口直接跃进屋子中央,肚皮结结实实的着了地,双手抓着大碗高高举起,摆了一个完美的香蕉造型,停顿在那里。
“粮食啊!粮食啊!这他妈还是好粮食!你宁婶别看人妖叨嘴不咋地,她这苏耗子是他妈能舍得往地上扣的么!”,也不起身,二土匪直接坐在地上,从碗里揪起一个就往嘴里扔,边吃边吧唧嘴。
我和曲三子对视了一眼,一起扑到二土匪身上,抢着往嘴里塞,“唔——!唔——!别他么抢!”,一大两小,三个人滚成一团,翻腾着,笑闹着。
“哎呦~!像个啥样儿~,瞅瞅,你瞅瞅!我这还有呐!”,宁婶的大嗓门尖利的从屋外扎了进来,后边还跟着好些个人的憨厚笑声……
重新回到109村,重新回到家,原本陌生的一群人,仿佛都被时间拉长了隔阂,放大了当初仅有的那一点点印象和交集,由一个放下锄头歇在田间地头的谈资,变成了想念和牵挂。这就是山里人,村子很小,山很大,圈子很小,人心很大,大的可以装进更多、更真实的情感。
那一天晚上,几乎整个村子的人都聚集在了我的场院里。各自从家里带了座椅板凳拼在一起,烧了拿手的饭菜摆在一起,几个上岁数的老人家还都凑出了几坛压箱底的老黄酒,给这个建村以来的第一场村宴增添了更加热闹的理由,小孩子们更是热火朝天的围着桌子闹腾个不停,直到月上中天才肯相互搀扶着回去。
在那个晚上,我和二土匪,已经彻底的被算作这村子的一员。在他们眼里,我可以在这里一直长大,可以长久的属于这109村了。这种归属感,不是谁给你个许可,或发个证明就可以,是要看过了每个人面对你时的笑脸后,才真正的拥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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