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只布谷鸟一前一后,羽毛上沾满了阳光,煽动着轻快的翅膀,和白云一起,从故乡的方向飞过来,高亢的叫声此起彼伏。我又闻到了家乡成熟麦子的焦香。眼前也浮现出烈日下烤焦的麦田,我又站在三十年前的麦海之中。
我记得那年离芒种还早,我父亲还没有在湖里按场。湖里的麦子只是浅黄,稍带灰青色。谁也不知道夜里下了一夜的雨,接着刮了两天的东南风。麦子经干燥的热风,和太阳地作用,全部枯死了。麦芒扎开,有麦粒落下来。
天还没有放亮,东北湖里满湖的村民在抢收麦子。太阳刚出来还是暗红色,等冲出云层已是炽热,闪着白光。东南风又刮来火一般的热浪,夹裹着尘土,麦芒,连同黑色的麦锈,揉搓着每一个人裸露的皮肤。脖子、胳膊-肚皮上就沾满了黑锈,生出了密密的红疹,刺痒难忍,而更难忍的是人们焦灼的心态。
那时候的农民,刚从吃不饱饭的大集体中走出来,对粮食的渴求而产生畏惧,从集体的互靠到个体的单薄而恐慌,所产生的心里落差,此时都显露无疑。
忽然听到邻地的二航和他父亲吵了起来,我那时还小不知道他父亲的名字,只听到有很多人喊他舵手,我想这应该是他的绰号。舵手一边跪着捆麦子,一边骂躺在平板车阴凉下的二航:“狗东西,你今年都二十多了,你睁眼看看,天底下还有你这么懒的人吗?我一个人累的直不起腰,回家还要洗衣服做饭。”说到激动处,手里的镰刀向二航砸去,二航往右边一闪弯腰,躲过镰刀,爬起来跑了。屁股上抖落的土,被风吹起一股沙尘。
满湖的人都停下来手里的活,一手扶着膝盖,一手把镰刀扛在肩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两人争吵。
二航逃跑的姿势扭扭捏捏,一步大一步小,颤巍巍的头在细长的脖颈上左右晃动,舵手怎么也撵不上。我觉得不是撵不上,看他那样子就是不想撵。
地头杨树下热哭了孩子,揉着花猫一样的脸,伸长脖子张望着地里的妈妈,鼻子眼泪混合在一起。我奶奶裹着小脚,提着瓦罐拿着磨石,跟在我们身后,谁的镰刀顿了,我奶奶就把磨石靠在瓦罐上,从瓦罐里抄出水,洒在磨石上,坐着麦捆给我们磨镰刀。
二航正狼狈地逃着,转脸看到满湖的人都看着自己,父亲又在后面追着骂,也是觉得丢人,咬着牙把镰刀使劲往地上一摔,正巧砸中一只正在爬行的癞蛤蟆,双腿一伸颤抖着死去了。紧接着又弯腰捡了一些土疙瘩兜在汗衫里,回转身朝他父亲狠狠地砸去,嘴里不停地骂:“你个狗东西,狗娘养的,日你祖奶奶。”顿时舵手胸前,脸上,肚子上就炸开了团团黄土。舵手愣住了,睁大眼睛看着自己的儿子,任凭土疙瘩砸在身上,碎成尘土。
舵手的脸沾满了黑色的麦锈和着汗水泥土,就像一个唱戏的花脸,看不出来是哭还是在笑,张着嘴呆站那里一动不动。
舵手看着烦恼的儿子,看着他细细的脖颈,干裂的嘴唇,心中竟有些悔意,也有些后怕,后悔不该对儿子发火和谩骂。他从小到大都是自己手捧着长大的,在儿子小的时候,在饥饿焦心年代,十天半月也见不到一粒粮食,有一次自己偷了生产队里的三个玉米棒,做了玉米粥,儿子撑的直叫肚子疼,自己一粒玉米没有舍得吃。也许是自己的溺爱,才娇惯成这样的性格。而后怕的是,每次与儿子吵架,或是无理的要求得不到满足,就拿寻死要挟自己,喝过农药,上过吊,也跳过河,但都没有死成。可每次都是把自己吓得魂飞魄散。
今天二航把他的父亲砸懵后,撂下满湖朽了头的麦子,边骂边往家里走,不时地回头看看他父亲追来了没有。知子莫若父,舵手知道儿子又会故伎重演,但也不敢大意一点,他不再叫骂,紧紧地跟在二航的后面,脚步竟快了起来。
这条土埂的小路,经过村子的东面一直往南,来到村子南面,拐过小石桥,再往西走过五户人家,下了河堤就拐到了进村子的路口。
二航把他的父亲拉的越来越远,这么一拐弯,舵手看不到了儿子,心里一阵惊惶,脸上瞬间流出了黄豆大的汗珠,浑浊的汗珠打着旋滴落在布满汗渍的汗衫上。湿透的汗衫被条条肋骨顶起,就像一具在烈日下慌乱奔跑的骷髅。
二航下了河堤,沿着这条通村路往北走,绕过几家草垛,猪圈,惊吓了一群在粪堆挠食的母鸡四下逃散。
二航早一步进了院子,插上单扇门的门插。等到舵手赶到跟前,用肩膀扛了两下小木门丝纹不动,他感觉心脏跳出了喉咙,脊背阵阵发凉,冷汗流到嘴里是浓烈得咸。
舵手在院子外来回狂奔,他看到了有棵榆树靠近院子,要是平时有恐高症的他,是不敢爬这么高,也是爬不上去的。可此时就像是有了神助,脚蹬手抓就趴在了墙头上,又快速地爬到了连接墙头的,茅草灶房的房顶上,这才能看清院子里的一切,四周寂静,堂屋的门半掩着,舵手有了不祥的预感,慌乱中闭上眼睛,咚的一声从灶房的房顶滚了下来。他眼前模糊,使劲地揉了揉眼,看清了,二航四肢张开,躺在堂屋地面上。右手拿着红色的瓶盖,左手拿着标有敌敌畏的药瓶子,瓶口爬着几只苍蝇,警惕地闪动脑袋,搓着头发一样细的腿。
一股凉气猛袭胸口,舵手腿软了,应是没有跌倒,但也挪不了步,感觉一股气浪冲口而出:”救人哪,快来人啊”。南院的钢蛋正在往家里拉麦子,听到呼救,麦子也来不及卸干净,就把拖拉机开到了舵手的家门口。和舵手一起把二航弄上了拖拉机。
在去镇医院的路上,又自愿上来几个帮忙的年轻人。那时候我们虽然贫穷,但民风淳朴,和睦友邻,谁家有了困难,都是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拖拉机刚进医院的大门,马上有魁梧的医生,手里拿着两根肉红色,闪着油光的洗胃管在准备着。不太平整的水泥地面上,沾着几片杨树的枯叶,众人抬胳膊拽腿把还在挣扎的二航弄下了来。按照医生的吩咐,杀猪般的把他放在水泥地上,按住胳膊腿和脑袋。两根油晃晃的洗胃管,在医生的手里,滋溜溜地插到了二航的肚里。
舵手慌乱地脱下汗衫,放在了他儿子的头下垫着,又把手放到胸口,感觉到了他儿子有力跳动的心脏。
早有医生端来了肥皂水,倒进了自制的简易洗胃机里。二航睁开眼看到了周围排满了解放鞋和松紧布鞋,眼光顺着鞋往上看,看到灰色和花色的大裤衩上,大裤衩上罩满了各种短袖衫,短袖衫上一双双眼睛盯着自己,胆大的站在前面,胆小地缩在人群后面,尽量把脖子伸长。
二航看着这么多的人看着自己,手脚又被按住动弹不得,张开嘴含糊不清地喊到:”松开我,我没有喝农药。”喊叫声带动鼻子上的两个洗胃管颤巍巍的抖动。随着喊声人群向后退去,随即又聚拢过来。有经验的医生自不理会,只顾开动洗胃机。周围的人看到二航的肚子随着他的哼哼唧唧声涨大了,如吹大了的涨猪,有肥皂水夹着泡泡从嘴里溢出来。经过几次反复地灌水放水,他的肚子也膨胀,缩小,再膨胀,又缩小。把二航折腾得如烈日下嗮干的咸鱼。
二航现在真的后悔了,后悔不是自己地恶作对懦弱父亲的惊吓,而是村民和医生对自己近乎残酷的肉体折磨,他用眼角瞟了一眼光着膀子,还在发抖的父亲,心中恼怒,暗暗骂到:“老狗龟孙,都怪你。”他知道此时挣扎反抗,都是徒劳。索性伸开四肢,闭上眼睛装死了。
洗胃完毕,又进行了各种化验。医生看到化验结果,沉思了好大一会。
医生喊来紧张的舵手,问到:”你是病人的父亲?”舵手连忙弓下腰:”是的,是的“。医生扫了一眼舵手。看他憔悴的脸布满红疹,眼睛又红又肿,肩胛骨的凹窝处积满了灰土,急促地呼吸,就像山谷透进来的风,短粗地回荡。医生告诉他,说:”你的儿子通过系列地救治,各种化验结果显示,身体没有农药残留,不需住院,结清账单,可以回家了。记着,晚饭不要吃得太饱。
听到这里,舵手紧绷的神经就像沙子堆起的沙人,瞬间散架了。他长长地出了口气,黄豆大的泪珠涌出眼眶,滑落地面,摔碎了。
他来到了收费处窗口,把几张单子递进去。看到收费员打着算盘,算好账,对着他嘴动了几下,他没有听清,急忙把耳朵靠近小窗口。他模糊地听到好像是二百多块钱,是的,是二百多块钱。
他用眼光扫视了一眼周围,低下头解开布条做的腰带,从裤裆里掏出蓝布小包,双手递进窗口。
舵手清楚这用蓝布包着的钱,是整整三百块,三十张大团结,是他这几年种棉花攒下的,舍不得存银行,每天晚上从枕头里取出来,沾着吐沫数几遍,钱在手里翻动的哗哗声,不只是听着悦耳,更觉得舒心。
蓝布和找零的钱从窗口递了出来,他连忙接了,包好,从新放进裤裆里,系好裤带。回转身脚步轻松起来,一来觉得儿子平安了,二来觉得自己能有这三百块钱,关键时刻起了作用。
他快步来到儿子身边,蹲下身子,想把儿子揽入怀中,就像小时候揽入怀里一样,好像又犹豫一下,回头看看村民说:“咱们回家吧,医生说没事了。”
拖拉机冒出来的烟柱,来不及升起,就被风吹散了,烈日依旧搅动着热风扑面,拖拉机蹦蹦跳跳,就像调皮的淘气孩子,把舵手颠簸的双眼模糊,但他清晰地看见儿子的头枕在麦秸秆上,连忙爬过去把腿垫在他的头下。
二航睁开眼看到见父亲的眼神,这眼神对他来说,并不陌生,满含父爱的眼神看了自己二十多年,心里闪过一丝愧意。他又看到了父亲,干裂的嘴唇,白了多半的胡茬,鼻腔里悬挂着黑色的鼻屎,汗衫上涂满白色的汗碱,散发出难闻的汗腥气,他又厌恶地转过脸。心里又愤怒了,他觉得自己这次在医院里所受地折腾,都是父亲造成的,如果能处处让着自己,就像今天不是叫魂一样把自己喊醒,帮他割麦子。怎么会发生这么多让自己倒霉的事情来,也许现在,正在家后的柳树下,摇着芭蕉扇哪。想着想着一股怨气又在胸中升腾。
舵手看着失而复得的儿子,又心疼又生气,又自责。流下了浑浊的泪。他清楚地记得:儿子在一岁零三个月的时候,张开小嘴喊自己达达!也清楚地记得儿子每颗牙齿的更替时间,更记的左边第二颗门牙是第一个掉落的,当时还把这颗绿豆大的牙齿拿在手里看了又看。
他知道儿子最喜欢吃肉,最喜欢吃夏天的小甜瓜。一丝快意划过心头,想起来了,门后的小坛子里,还有一小块没有舍得吃的腊肉。还有地里的“金粑齿”、“花哇腿”的小田瓜都长成鸡蛋大小了,毛茸茸的,这种瓜打小就能吃,不苦的。
拖拉机绕过村南,拐几个弯,停在了家门口。二航早已恢复了元气,下了拖拉机往家里走去。回头看看父亲想搀扶自己,一甩手厌恶地躲开了。
那时候我们家的院门是朝南的,家东是一片芦苇地,后来村子里修了一条贯穿村庄的南北路,正好经过房子跟前,父亲盖了两间过道,也就改门朝东了。现在芦苇早已绝迹,再也寻不到旧时的模样。
每年的清明或是年关,都能看到二航挎着盛满纸钱的白色柳条编的篮子,从我家的门前经过。如今的二航经过近三十年的岁月蹉跎,竟老的和当年舵手一模一样了,佝偻的背,凸起的肋骨,深陷的肩胛窝,和那半白的胡茬。
篮子里装的,是给他的父亲剪的纸钱,方眼的是铜钱,圆眼的是洋钱、用线串了几串白闪闪的元宝。一阵风吹起了篮子里的纸钱,二航放下篮子,整个人趴上面,张开两只粗大的手,左右遮挡。风小了,他挎起篮子,脚迈开一步大,一步小,右肩膀抬起,柳条篮子也由白色变成灰色,一直到现在的黑色。唯一不变的就是垫在篮子里的塑料布,二航每次上坟的头天,到镇上买块塑料布,裁剪整齐,铺一层在篮子底不放心,又铺一层,确认风都不能漏掉,才放心。
舵手葬在村北,东西流向的小溪北面,地势稍高的地方,小而高的坟头上,野草已经返青。阴阳先生告诉他:“这是块好地,能使子孙兴旺,后人发达。”二航也想:自己五十了,还没有娶到媳妇。又听另一位阳阳先生说:“如果把坟往西迁到,那块凹地,准能保子孙兴旺“。
二航来到坟前,把纸掏出来堆好,点燃了,火旺盛起来。二航看到越来越旺的火,红彤彤的就像父亲的脸,胖了,干净了。忽而慈祥,忽而可憎。他连忙把耳朵往跟前凑了凑,想听听父亲对自己说些什么,可火小了,熄灭了,隆起一堆黑色的山,偶尔闪一下火星,随后就坍塌了。
清明的风也凛冽,风过处,已是灰飞烟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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