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五
1.
凌晨三点半。
小五耷拉着脑袋,没精打采地倚着阳台的窗户,察觉我起来,看我一眼,说。
“我好想死啊。”
我揉了揉眼睛,从床上爬起来,走到阳台拉住他的胳膊。
“一起吧,我也不愿活。”
2.
凌晨三点三十三。
我和小五一起坠楼。
我们愿意是觉活着太麻烦,不带一丁点愤世嫉俗的想法,也从无任何自甘堕落的念头,可这世界不给我们机会。
楼太矮了,我们从三楼阳台上跳下去,小五摔折了脖子,我摔断了腿。
3.
我和小五顺利离开了精神科的大病房,转而被送去了骨科。
一间病房有三个床位,我和小五仍旧做室友,自然,惺惺惜惺惺。
我从手术室出来后,小五已经戴好了颈套,有护士正在给他注射镇定剂,小五看着我打石膏的右腿,僵着脖子哈哈笑,说,“我们太惨了哈哈哈哈哈”。
我没说话,小五笑着笑着又开始哭,眼泪大滴大滴的,浑浊且黏腻。
“怎么办啊,我还是想死。”
他说。
小五很快就睡着了,我躺在病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护士每隔半个小时就进来看我一眼,连续看了三个小时后,我不得不提醒她。
“你还没给我打针。”
小护士如梦初醒,两分钟后已经端着医药托盘进来。
“为什么要跳楼啊,楼又不高,摔不死还受罪,”小护士一边给我注射一边苦口婆心地劝我,“抑郁症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病,就算再严重听医生的话按时吃药,好好接受治疗,总是会过去的。”
我虽不喜聊天,可小护士的长相实在令人讨喜,于是纠正她的话。
“我是抑郁,旁边那哥们儿叫小五,他是躁郁,你知道的,他比我严重,很容易精分,跳楼也是他提议的,呵呵。”
说完我就开始笑,笑着笑着也开始掉眼泪。
我说,“我也真的好想死啊。”
4.
我有抑郁症,病龄八年,小五是躁郁症,病龄十三年。
我跟小五不一样,我只是抑郁,他容易精分。
一个月前我被送到精神病院治疗,我自以为病入膏肓了,可是当我认识小五之后,我又觉得自己好像马上就能好的样子。
小五是跟我同一天送来的,跟我不同的是,我是堂堂正正地走进精神病院,而小五,则是被护士和医生五花大绑绑进来的。
“精神病院”这个特定词组委实不好听,很长一段时间我是不愿意跟病友交流的。
小五大约是个异数。
他住我隔壁床位,我看着他在床上整整绑了三天三夜。白天他扯着嗓子喊,“护士我要尿尿”“护士我要吃饭”“护士我渴了”,晚上他又开始动情地唱“你身上有她的香水味,是我鼻子犯的罪”。我听着小五扯着嗓子嚎了三天三夜之后,终于和他一起住进了大病房。
大病房里有三十几张床,我们也很幸运地收获了三十几号病友,这些病友大都很友好,像诸如小五这般躁郁的,也不过是晚上不睡觉,喊上个几天几夜,被值班大夫呵斥几声,再在天亮时耷拉着脑袋掉眼泪,说我好想死啊好想死。
因着小五的精分,我好像对未来的生活又逐渐燃起了些许希望。
小五犯病最严重的一次,不是跳楼,而是兴奋过度要逃跑,三个五大三粗的男大夫愣是没把他抓住,最后还是医院门口的保安同大夫一起把他运回来的。
小五被押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做电疗。
那玩意儿看着极是可怕,恐怖程度比跳楼多五星,毕竟同冷冰冰的机器比起来,跳楼这种主观主动又自我的行为,听起来要温情的多。
小五被打了全身麻醉,做电疗的时候大约是浑不知觉的,可我作为他临床的病友,却看的瑟瑟发抖,生怕大夫一不小心,就把一个活生生的人电死了。
好奇怪,我不怕坠楼身忙,却怕被电死。
小五却在清醒后兴奋不已,说自己从未像现在这般清醒,我问他是什么感觉,他皱着眉想了半天,说了“重生”两个字。
“你不知道,我现在一身轻松,像是获得了新生,周深你说,我活得好好的,为什么总想着死啊。”
小五说。
小五每隔一周都要做电疗,一共持续了一个月,最后一次清醒后,他就有些记不起我是谁了。
电疗那玩意儿不但可怕,还会让人产生短暂性失忆。
小五并不在乎这些,麻醉醒了就像个新生的婴孩一样在床上蹦迪,跳了几首广场舞后又突然开始唱《睡在我上铺的兄弟》,唱着唱着眼睛亮亮地看着我。
说,“你不就是那哥们儿嘛,哎,那谁来着,跟我一起进来的那哥们儿。”
我就说是,我就是那谁。
“你也去做次电疗吧,”小五又开始跟我炫耀,“真的,我现在觉得自己完全好了,搞不好明天就能出院了……”
可三天后,一直嚷嚷着获得了新生又一身轻松的小五,突然就又想不开了。
当然,还包括我。
许是天意,那天我和小五的镇定剂没有起任何作用,大病房的窗户没有上锁,大喇喇地敞开着,我跟小五站在窗前,互相看了一眼,跳得很是安心。
只是很遗憾,大多数时候,天意总是不太遂人意。
5.
我和小五又在骨科住了一个多月。
期间每天都有大夫监督我们按时吃药,不吃就拿电疗吓唬我们,这一套虽然不具备威慑作用,只是我们抱着早日出院的想法,便也乖乖地吃了药。
小五下床溜达,我就吊着一条残腿在床上挺尸,后来他做了一段时间的牵引,我还在床上吊着一条残腿躺尸。
躺了那么一阵子,小五看不下去了,说,“你天天吃药,怎么还这么半死不活的,看,老伙计,你得跟我一样,脸上挂满阳光,浑身充满正能量。”
小五说着,朝我炫耀了一番他并不存在的肱二头肌。
没过多久,浑身充满正能量的小五就恋爱了。
恋爱对象是经常给我们扎针的娇俏小护士。
有一次小护士扎完针离开后,小五暗戳戳地问我,说,“周深,以你男性的洞察世事的眼光来看, 你觉得这护士怎么样?”
我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发呆,听到小五的话看也不看他。
“长得挺好看的啊,年轻又有活力,就是有点吵……”
小五不乐意听,一脸严肃地打断我。
“别闹,从今以后内就是你嫂子了。”
说这话的时候,我偏过头看了他一眼,小五的眸子亮亮的,眼睛里一派清明,诚如他所言,在爱情里,他确凿是个正常人。
我是后来才知道,小五可以一次性迷恋好几个对象,在所有恋而未得的阶段,小五都管它叫恋爱。
“多美妙啊,”小五兴奋地扯着我的胳膊,“你试想一下,每天换一个女朋友的感觉……”
通常情况,我对小五这些话总是嗤之以鼻,可这次,我却难得同意了他的话。
天地良心,我和小五可不是什么采花大盗。
毕竟,这十三年来,他委实,太寂寞了。
寂寞的时候,总得有个精神寄托。
只是没想到,向来崇尚柏拉图式爱情的小五,居然在一个风和丽日的午后,拉着姑娘的小手跑到医院外面的草坪上灵魂碰撞去了。
小五长得不赖,人聪明又会说情话,不发病的时候整个人是雅痞的帅,跟外面那些放荡形骸的贱货不一样。
可是鉴于小五有逃跑的前科,大夫总是不大乐意让小五出门的,每每这时,小五就觉得很受伤,皱着眉头的时候,双眼皮还能自然加深,眼神比梁朝伟还要深邃,人小姑娘不乐意了,跟同事说,我在他身边跟着呢,能有什么事儿啊,行了,我跟着他,出了事我负责。
就这么,小五无忧无虑地跟姑娘压了三天草坪。
第四天中午,小五突然一脸兴奋地从门外跑进来,说,“周深周深,小护士去急诊了,我定好路线了,我们逃吧。”
“……”
见我没说话,小五伸手拔了我手背上输液的针头,拖着我就往外走,我腿伤没好,大半个人的重量挂在小五肩上,像是挂着一百多斤的拖油瓶子。
小五浑不知觉,反而格外兴奋地畅想重获自由的明天,自由了不足十分钟,我们就被发现了。
被抓回来的第一件事,还是做电疗。
我在小五惨淡的脸上头一次看到了绝望,而我,却因头一次电疗获得了小五常挂在嘴边的“重生”,我的人生,也如小五所说,头一次有了指望。
一个半月后,绝望的小五和有了指望的我,还是从骨科又转回了精神病院。
我和小五都很平静,大病房里的三十几号病友为了欢迎我们还特意为我们跳了一个小时的广场舞。
“跳得可真糟糕。”
小五一边吃药一边叹了口气。
7.
小五还是走了。
我遵从医嘱,差十天住满三个月的时候,小五又一次趁乱跑出去了。
这一次,他选择了八楼。
我记得我们在骨科病房,他嘟囔,说,“三楼能摔成这样,那八楼呢?”
“那你去试试看啊。”我说。
他真的就去试了。
草。
8.
大夫说。
“这孩子在医院待了十年,父母离婚了,没人肯来接他,他隔三差五地就往外跑一次,可就算出去了,又能怎么样呢?”
医院组织活动,院长带着我们集体唱“因为我们是一家人,相亲相爱的一家人”,我跟小五并排站在一起,小五的声音最大最亮,表情最喜庆。
我情愿他是没有故事的人,也再不想忆起他说的话。
“周深我不行了,我一唱这歌词就老想笑。”
他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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