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豆腐匠只能做炸豆腐和油方,炸猪排之类的恕不能为。”——小津安二郎论自己
“凡尘俗世,就算极为简单的事,人总是喜欢将之复杂化。眼看复杂,人生的本质可能根本就没有什么。”——小津论《秋日和》
唐纳德·里奇在《小津》中多次引用了保罗·施拉得的《电影的超验风格:小津、布列松与德莱叶》一书,并将小津高度形式化的电影手法最终升华为一种超越世俗经验,甚至超越仪式性,到达神秘的境界。这境界好像终极人生教诲,是消极的积极态度。消极乃是放弃与生活的抗争,而积极则是在忍耐与认命中寻得对待生命波折的坦然,并以顺服为代价获取宁静。
唐纳德·里奇极热爱小津电影中这种对命运的叩拜,并在书中反复例证。
一
《我出生了,但……》这部小津早期的儿童电影在书中被反复提及。影片中孩子们与父亲激烈地吵,他们亲眼看到父亲对老板可笑的谄媚,认为父亲向权势与财富的折腰是无可饶恕的,而父亲亦无法回答他们的诘难,父亲与母亲的对谈中,意识到“‘终其一生他们都将面对这样的问题’,寻思他们能否可以像他这样活得下去。”答案很快出现了,“在影片结尾,道德规范被饥饿所打败,他们多少开始有些明白了,老板是个更加了不起的人。”(p.287)影片以轻微的悲剧收场,这与松竹公司起初的想法并不一致。小津说“开始,我拍的是一部反映孩子的电影,结果却拍成了讲述成年人的电影;然而最初我计划讲一个相当光明的小故事,结果我拍着拍着,故事忽然变调了,变得非常黑暗。”
在论述《早安》时,唐纳德分析了影片中孩子与大人们的矛盾,并说大人“不认同年轻人对世界的尖刻批评。他平心静气的接受这个世界的本来面目:接收它不完美的种种瑕疵,接受种种毫无必要的事物,诸如此类。”(p.51)
小津成熟时期那些描写家长里短的故事,也被唐纳德·里奇看做终极的悲剧:“他毕生的电影,只有一个主要的题材,即日本的家庭,并且只有一个主题,那就是家庭的崩溃。”这些家庭由不同而相似的人物构架:“他们并不自怨自艾,他们深知世界就是这个样子,而他们无疑已经失去了许多。他们之所以能引起我们的恻隐之心,既不因为他们是自身缺陷的牺牲品,也不因为他们是不完善社会的受害人。他们生而为人,因此受苦,人生就是这样。在此意义上,我们,我们所有的人,都是同样的受害者。”(p.5)
连讽刺手法也成为这种“顺服人生”的路径——“正如小津常常指出的,我们需要以讽刺性的眼光去看待人性。也许唯有这样,人才能够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p.68)讽刺在叙事中的作用,乃是令观众对生活中的问题保持距离,依靠更客观的态度,更宽广的视域去作揣摩。但讽刺只提供观察角度,不解决问题,小津也不提供问题的解决办法,大概他知道“无解”乃是生活之常态。
唐纳德·里奇觉得,在小津电影中,接受像死亡、衰老这些看似严重的事情,反而要比“较小但同样不可移易的事情,例如夫妇之间的差异,会相对容易一些”。这类无解的难题会被小津纳入观察的范畴,不被挑破,因为它们只能被承受。 “当一个人接受了自己的人生,他就会承受人生中的一切事情。拥有这种人生态度,一个人就能对自己保持客观,能够享受以讽刺的眼光看待人生的观念。” (p.78)
在这种大观念笼罩下,很自然地,日本美学中的“物之哀”必要拿出来仔细谈论。唐纳德·里奇引用日本学者久松浩在《日本文艺美学词汇》中的定义“物哀”:“不是一种澎湃的激情,而是一种调和的感情;……总体而言,哀表示细小的事物引发深刻幽微的感触。”此外,这个词还描绘人在观照世界时所产生的“仁慈的哀伤”,抑或是对这个世界平心静气的接受。最后,这种哀愁被提升到宇宙的循环道路:“人和世界一体(天人合一),而离开这个世界(死亡)不过属于万物循环中的一种自然状态而已。”(p.73)——这是一种过于奇妙的顺应天命的观念,虽然说得极好听、极自在,然而就像“气韵生动”虽在中国画论中不断被提起,却没有实际的指向一样,最终将导向危险的虚无。
这些论述看得多了,我甚至起疑,究竟这是小津真正呈现的,或者这根本是作者在分析小津电影文本时超脱电影本身,以小津的电影作材料,凭自己的思考建造出的美好境界。当然,不论小津的电影本身是否如此玄妙,小津电影的确有一种任思想在其中遨游的功用,因它靠反复展示生活常态,提纯出生活的真谛,这是永远论述不尽的。
二
这当然还不算完。因为仅仅依靠电影叙述的生活,可以讲清楚“顺服”的观念,却不足以形成小津一个绵延几十年,并最终恒定的体系。体系的维持必要靠精妙而扎实的技艺,这是小津极不自然的、艺匠的一面,而这与顺服天命的“自然”观是截然相反的。小津是一位严苛的设计师,偏执的形式主义者。唐纳德·里奇将他视作一位木匠,他电影中的人物、事件、情感,甚至房屋构造、镜头语言,无一不可化作规格固定的模件。而这些模件可以在小津不同的电影中反复使用,并随创作者的心意装配。而“木匠质原料乃是木材,小津的材料便是对白。”(p.25)
小津于摄影上的执拗(“狗的视角”、绝少移动镜头),拒绝淡入淡出之剪辑法,深具几何特质的画面构图,极严格地一以贯之。然而他对一些事情却放松得要命,他会在拍摄下一个镜头时为了审美的惬意,去移动上一个镜头中道具的位置,小津曾经的助理导演筱田正浩曾在拍片时向他指出这种穿帮,小津却说:“你说连贯性……你可错了,没有人会留意到这些事的——而且一经这样摆放,构图会更好看。”(p.164)
这所有的技法,所有故意的“错误”,只有唯一的目的——简洁而悦目的构图。这种形式主义几近霸道,常常不讲理。但奇妙之处是,这种形式造出的效果,却与小津之顺应自然的宇宙契合无缝。唐纳德·里奇如此论述:“在西方和亚洲艺术里,这种构图暗示的事已知、满足和宁静的含义……作为对比,垂直和倾斜的构图,暗示的事争斗、未知,甚至不满的含义。小津电影中永恒不变的低地平线,有助于创造出这些电影的顺天应命的氛围……”(p.174)
在这种构图下,影片中作为动态的人物,也常要融入这构图的稳固感,他们好像守护着自己的尊严。当他们的感情有哪怕最轻微的波折,他们的动作也将打破构图营造的平衡感,任何微小的情绪都将被放大。而观众也时常在这些时候获得深刻的感触。
同样形式主义的手法也被用在编剧时对情节节奏的把握上,小津最多使用的是心理时间,而非真实时间。
这些形式主义好像造成了一个美学牢笼,使小津被批评为非现实主义的,是“只反映资产阶级上流社会的价值”,唐纳德·里奇的辩护是:“小津并不想面面俱到的表现日本人的特性,他只想向我们展示他想展示的日本人某一方面的现实性。正如他相对地一直对他的国家所有动荡变化的社会状况不感兴趣,所以他对拍摄反映日本人的自然主义电影不感兴趣。”小津未对变动的当下伸出触须,而深深迷恋已知、确定的世俗社会,“这个社会可以给他提供一个观察生、死和其他无法估量的事物的框架,一个具有足够的弹性、可以容纳偶尔在他的影片中看到情节剧的框架,但不是坚实地依赖于被观察的造化的框架。(p.204)
以此,唐纳德·里奇将小津认作“高度的现实主义模式”,因为它以一种恒定的姿态,接连不断地向我们表现人物的各式各样的面貌。小津展示人物,进而体会生命,他不利用人物。这也是他不喜欢情节这种传统手法的原因,因为“情节利用人物,导致人物被禁锢于情节”,而小津认为“利用就是误用。”
对于小津的执拗,唐纳德·里奇如此赞赏:“小津的手法,像所有是人的手法一样,出自间接。他并不直接挑起感情,只是以不经意的态度捕捉住它。他限制他的视角,为的是看到更多;他限定他的世界,为的是超越这些限定。”(序言p.4)
三
最终,唐纳德·里奇要为小津独支的电影体系结纳出一种哲学。他先从家庭这一伦理重镇入手,考量小津电影中呈现的道德问题。“任何对人物这么感兴趣、对创造人物这么擅长的艺术家,在我看来,都无可避免的是一个道德家……”在叙述小津如何在编剧时塑造人物时,唐纳德将小津与简·奥斯汀、托尔斯泰、狄更斯、契诃夫等作家相提并论。唐纳德指认小津的道德倾向“不表现什么是对、什么是错的问题,而表现于什么是问题、什么不是问题的问题上。……小津电影的寓意……是一个人,如果可以调和自己的缺陷,调和至亲好友的缺陷,那么他的人生是最幸福的。”(p.9)这种态度悲观而实用,仍被框定在顺服天命的哲学观念内。
这种态度贯穿于小津电影的所有细碎而细节中,这实在的基础上蒸发出来的却是万事皆空、人生如梦的结论。就像书中引用的两段对白,一段来自《早安》,父亲与邻居富泽的谈话中,邻居抱怨自己日复一日的工作30年,却并未获得多少回报,富泽嗟叹:“真是一场梦——一无所获,就使一场梦。”另一端来自《麦秋》:“幸福只是一个希望——而希望像一场梦,就像赛马前所怀的希望。”第三段来自《茶泡饭之味》中对一种风靡日本的弹子球游戏的评价:“弹子球使人疯魔……它让你在大庭广众之中享受一种孤独的味道,有一种被隔绝的感觉。你只埋头于自己的孤独,这是一种极乐的孤独。于是,你意识到,弹球本身就是一个循环,整个游戏就是人生的一个缩影。”——这些话语中的悲凉与无奈令人泄气,然而在小津电影的氛围中观众又确认这是千真万确的,无能为力的感觉叫人痛苦。
这些苦涩的话语,让人无法不同情小津电影中丧失了斗志的人们,也无法轻易做谴责,因为我们有朝一日也将变成懦夫,或已是懦夫。懦夫于此并非贬义词,而只是一种将斗志抛弃的状态,这也许是众生必经的过程。“小津的电影里……没有正确和绝对错误的观念。小津的这些电影中,不存在绝对的事,有的只是万事万物生生不息的流变。一个人出生了,然而……世事人事实难预料。小津的所有人物,都必须在自己的人生中,去体悟生命的意义。”(p.52) ——唐纳德·里奇的这些话语似乎超越了小津的电影,但他指出了小津剧作的一种特色,其间的事与人都松散地流转着,就像真的生命一样,他们没有紧密的因果结合,而是各种生活细节的铺排,“一件事导向一件事,又呼应着另一件事,或预示着另一件事。”
但这人生梦不能在无变化的状态下做下去。在《我出生了,但……》中,孩子们与大人的反抗无比激烈。这其中最令人心酸的一个生命圈套,是这些天真而盲动的孩子们,以为自己可以冲出藩篱,然而他们最后还是要变成父辈一样的人。《我出生了,但……》是孩子与父亲言归于好。《麦秋》中,父亲在儿子们离家出走之后轻轻地对朋友说,“他们越来越像我了”——没人能够逃得脱这个生命圈。这些孩子们的努力,不过是他们与生活言归于好之前被允许的出离愤怒。
小津自己讲述愤怒之后的情形:“(《我出生了,但》)讲述的是儿童,他们的天真反衬了成人社会的虚伪。小津走得更远,暗示这种纯真无法持续下去……它是一部严肃的悲剧;两个小男孩将永远不能够回复先前的纯真了。在后来的作品中,小津认为纯真回来了,他称颂在这个冷酷的世界上,他那多少受尽人生折磨、仍葆有朴素品质的老人,尽管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却仍具有这种纯真的品质。(p.288)
这种老年的纯真,就仿佛《麦秋》里那位耳聋的老爷爷,两个小孩儿欺负他,趁他向呆时骂他“笨蛋”以测试他是否真的耳聋,而老人也许真的没听见,也许不在意,他仍一副恬淡的样子,生活中已经没有事儿能令他动容,这仿佛是回复儿童时的一无所知。儿童对生活无所知,于是处处争取,处处对抗。老人对生活知道得太多,却故作不知,或整个儿忘掉,于是处处顺从,处处不在意。
返老还童,自然是这样一种曲折的返还法。
故而小津说这是一种轮回。 小津论《麦秋》:“我要拍的不是故事,而是‘轮回’、‘无常’等深奥的主题。为了这个缘故,《麦秋》可算是我多年来最辛苦的作品,有些人批评影片中的小孩子过分不守规矩。我却认为,大人与小孩的‘规矩’就有根本区别。换句话说,那小孩长大后也会跟现在的大人一样。”(p.318)
如此,《小津》终于将小津电影中呈现的体系挖掘出来,“这是一个封闭的、自足的世界,一个符合礼仪然而适于交往的‘远虑’支配的世界。”它自由运转,包含着从幼年到死亡的历程,包含着生命螺旋上升、又回旋下降的动态,这个体系好像一个自足的宇宙,小津的从观念到美学的形式主义,成为其运行的规律与法则。这个宇宙或许并不被所有人的欣赏,但你只能承认它的伟岸,而绝难击垮它。
四
小津的价值是高贵而永恒的,然而我并不愿在年轻时陷入他那恒定低温而忧愁无边的宇宙。思维幼稚而过度沉迷小津之“顺服天命”的观念是一种危险,因在一无所获、一无所见的年龄,未经历生活的打磨,未曾尝试勇敢地对生活挥拳相向, “顺服天命”很容易变成在生活中自我瘫痪、自我放弃的借口。手持青春而挥洒不掉、自怨自艾、自认懂得生活,并吸收着那种甜丝丝的无可奈何的欣快感,这种情绪中的可鄙的自恋容易弥漫出一种魅力,叫人溺死而不自知。而这样无非是要将自己变作蠢货。
小津那些知名而圆熟的电影,直接越过愚蠢的天真,达到深沉的人生阶段,我辈尚未而立的年纪,沉进去,须及时跳脱出来。我们有必要时常回到《心血来潮》中尚在粗粝状态的小津世界,那中间对生活的希望,奋力的冲劲,丰满的理想,甚至远航探险的苗头,都是充满韧性的躁动。小津之深沉,正是这躁动的归途。
因之,我更欣赏与生活苦苦揪斗之后的认命。或者干脆死不认命。这也是如今的年岁,我喜欢赫尔佐格大于小津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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