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颜死了。
在蓝叶随军出征三个月的时候,穿着大红的嫁衣吊死在北城门的老槐树下。
朱颜和蓝叶的父亲都是穷苦出身,相识于微末,因性情相投结为至交。
二人相互扶持,一文一武,打拼多年,也算在这偌大的京都闯出了属于自己的一片天——朱颜的父亲官至京都府尹,蓝叶的父亲官至御林军都统。
朱颜和蓝叶青梅竹马,他们的缘分甚至可以追溯到未出生前。
那时他们俩还在各自娘亲的肚子里,两位父亲约定,若都是儿子,就让他们结为异姓兄弟,都是女儿,便是姐妹,若是一男一女,那再好不过,就结为夫妻,两家亲上加亲。
十二岁那年,小蓝叶摘下一朵花,认真地给小朱颜戴上:等你长大了,嫁给我好不好?
小朱颜含羞低头,细若蚊蚋地“嗯”了一声。小傻子蓝叶却没听见,还在追问着好不好?小朱颜更羞了,一转头撒丫子溜了。
此后,朱颜时常偷偷地画下蓝叶的画像,画完了再烧掉,看着火苗发呆:多大了才算是长大呢,十六,十八,还是二十?
朱颜不知道,也没有等到长大,家里便出事了。
太师义子高权当街纵马,撞伤十多个无辜百姓。朱颜父亲秉公执法,依律打了高权二十杖,因此得罪了权倾朝野的太师。
太师弹劾京都府尹,构陷三条大罪,意图置其于死地。皇帝听信太师,将朱家抄家,朱颜父母被斩首,其余家眷,男子发配边疆为奴,女子充入教坊。
蓝叶父亲无力扭转乾坤,已经万分愧疚,眼看着才十五岁的小侄女就要被迫接客,冒死向皇帝求情,又耗费大半家财上下疏通,才使得朱颜转为只卖艺不卖身的歌伎。
蓝叶更加痛苦,他只有每月十五在教坊的百花宴上才能见到日思夜想的朱颜。朱颜在台上,远远看到蓝叶对自己无声地说着什么。
朱颜知道蓝叶说的什么:等着我。
简单的三个字,在朱颜早已沉寂的眼睛里种下了一点火星,火星的名字叫希望。
朱颜本就生得美艳动人,犹擅歌舞,渐渐成为教坊的第一花魁。可在朱颜心里,她的歌,她的舞,只是给一个人的,她要让他看到最美的自己。
十八岁时,蓝叶从军,开始了四处征战的日子。
他渴望军功,在战场上永远冲杀在最前,他的伤疤全都在身前胸腹处。蓝叶由最低级的军士,到百夫长、校尉、参将、中郎将,直到仅次于大将军的骠骑将军。这时的蓝叶,二十八岁。
最后一次出征前,蓝叶找到朱颜:我会打下一份大大的军功,等我从北疆回来,就去跟皇上说,我什么赏赐都不要,将军我也可以不做,我只要你。我要让你脱离奴籍,我要你,做我蓝叶的妻子!
这次朱颜没有含羞低头,她噙着泪水直视蓝叶的眼睛:我等你!我等你回来娶我!
她终究没有等到。
七月十五,教坊百花宴,朱颜一曲《胡笳十八拍》博得满堂彩,宾客捐赏不绝。
高权坐在台下首位,惊讶于这名歌伎的才艺,唤过管事一问,才知道竟是当年的京都府尹之女。他双眼微眯,让管事叫朱颜过来陪酒。
朱颜认得高权,可是她能如何呢,她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歌伎。高权斟了一杯酒给朱颜,开门见山:做我的小妾,我就让你脱奴籍。
朱颜嗤笑道:哼,做你这个仇家的玩物?少做梦了!
“朱小姐不想恢复自由身吗?拒绝我,你就要在这教坊等到年老色衰,无人问津,被老鸨安排去给年轻姑娘们洗衣服、刷马桶,这还算好的——”
“不牢你费心”,朱颜打断高权,“蓝叶将军凯旋后,会帮我脱籍贯的,我将会是蓝夫人。”
“既然你不愿意,就算了,本公子不喜欢强扭的瓜。”高权起身打算离开,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忘了告诉你,你的蓝将军已经为国捐躯了。过几日消息便会传开,大军半月后班师回朝。”
高权带着冷漠的笑走了。
朱颜的天塌了。高权没必要在这件事上欺骗自己。
半个月后,大军回朝了,蓝叶没回来。
当一个人失去了唯一的依赖和希望,他在这世上最后的价值和意义也将烟消云散。
八月十五,圆月高悬,朱颜穿上自己做的嫁衣,手挽三尺白绫,走向北城门……
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蓝叶,混在逃荒的饥民中回到了京都。
蓝叶没有死,他只是被敌军俘虏了。那一战他冲得太快,深陷敌阵,后继无援。他不能死,他投降了。
出征的三军将士只可以接受战死的将军,绝不容许投降蛮夷的俘虏将军。所以蓝叶“战死”了,包括大将军在内的少数几个知情者达成默契,将这个秘密烂在肚子里。
蓝叶千辛万苦逃出来,一路南下,他不敢走大路,从军多年的他深知自己已经是“死人”了。但是他一定要回去,朱颜还在等他。
他回来晚了。七天,只差七天,阴阳相隔。
深夜,蓝叶瘫坐在老槐树下,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酒。等喝完最后一滴酒,他也翻遍了和她的点滴。
酒坛子高高抛起,落在树下的石头上,击碎了宁静的夜。远处一阵狗吠,不知吵醒了谁家的梦。
第二天清晨,人们在老槐树下发现一具尸体,胸口插着一把匕首,看其姿势明显是自杀。只是很奇怪,尸体的脸被划得看不出人样。
有老僧路过,伫立半晌,双手合十:佛曰,不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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