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难,是一场人生的历练

作者: 弦音的读写空间 | 来源:发表于2021-12-10 06:41 被阅读0次

    那年清明,我正好在老家。

    大妹妹买了香火蜡烛、两串鞭炮和一瓶白酒,我们骑上她的电动车,驶向郊外。

    县城的高楼,一幢幢缓缓隐在身后。城北那条通向山里的柏油马路,沿着山势忽高忽低。路两旁连绵的小山,绿意葱葱,山坳里,一大片一大片火红的杜鹃花,灿烂扎眼。

    曾经在草长莺飞的二月,天真烂漫地爬遍整座山,摘得一大束早开的杜鹃花,欢心雀跃。可那天,我无心欣赏那漫山遍野绮丽多姿的杜鹃花。

    回忆随着思绪飘飞,我被拉回六年前。

    父亲去世时,我远嫁在千里之外。

    有了自己的小家和孩子,为母则刚,我以为,再没有什么能让我哭泣。

    先是接到了堂哥的电话,接着大妹妹电话来了。

    虽然早有准备,但平日那么坚强的妹妹,电话里哽咽诉说着父亲去世时的惨状,那悲伤难抑的哭泣声,一下击穿了我的假装。

    鼻子一酸,心隐隐作痛,两行热泪顺着脸颊悄悄往下流淌……

    妹妹说见到父亲去世时那个悲惨的场景,她一下子就原谅了他,只有我们知道,她曾经有多恨。

    堂哥说,能回就回,不回也没人怪你。

    母亲和妹妹随便我,却又提醒我,伯父和叔叔会安排后事,回去也没用,徒增伤心和烦恼。

    母亲不插手这事,因为和父亲已离婚多年。按世俗的说法,帮忙办丧事,也说得过去,但那时伯父视母亲为眼中钉,我们不想她去受气。

    我虽心痛落泪,却还是不想回去面对。现在想来,那泪水,那不愿回去的执拧,是因那已离去的人,那还没和解消散的恨,那仿佛永远没有尽头的苦。

    那样的决绝心硬,不管为的什么,不给父亲奔丧,一般人都理解不了,甚至与我们这样的人划清界限,这不明显是孽子大不孝吗?

    我却从来不曾期盼有人会理解。

    世上本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正如世上没有两个完全一样的人。

    父亲去世多年,这是我第一次给父亲扫墓。

    内心有个声音一直在对我说:“别去!”

    我还是去了。

    父亲和奶奶的墓,静悄悄并排紧挨着。

    那天,在墓碑上,我第一次知道了奶奶的名字。照片中的奶奶,面带微笑,和蔼慈祥。墓碑的左下角,依次刻着四个子女的名字。

    每年除夕夜,奶奶脸上就是带着那样慈爱的微笑,给我们这帮小孩子们派利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几角一块,都是大数目,我们姐妹几个和堂哥堂妹们,开心地把红包小心揣兜里,无比兴奋地开始想象,可以买多少鞭炮、小烟花小零食。

    年夜饭一开始,总是欢乐、喜气洋洋的,待餐桌上多出几个空酒瓶后,气氛开始变了,那争吵声,令我们小孩胆战心惊,最严重一次,父亲直接把餐桌掀翻了,满屋子杯盘狼藉……

    记忆中,没有一次聚餐,是和睦欢心收场的。

    墓碑上,我至亲们的名字聚在一起,安静祥和,每一个看到那一长串孝子孝女名字的人,都不由称赞——多子多女,一定是有福之人。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奶奶幸不幸福,只有她自己知道。

    一个人幸不幸福,不在表,不在世人的眼中,只在自己内心的最深处。

    一般人家,越是年关前后,越是幸福快乐热热闹闹。

    我们家却不是。

    一到年关,债主频频上门,父亲很需要钱,我们惶惶惧怕年关。

    母亲养我们四姐妹,捉襟见肘,父亲从母亲身上是榨不出钱的。

    我的奶奶,便遭罪了。

    那晚,不知父亲喝了多少酒,独自跑奶奶家要钱。

    最后要没要到,我们不得而知。

    我们知道的,还有左邻右舍全都知道的就是,父亲把奶奶家能砸的,全都砸了个稀巴烂。

    奶奶当时的心情,小时候朝不保夕的我不敢想,只觉得害怕,当了两个孩子的妈妈后,我才心痛懂得,原来奶奶也是苦命人。

    爷爷去世时,排行老二的父亲,还不到10岁。我的奶奶,在那个更加艰难的岁月里,一个人拉扯大四个孩子。奶奶的苦,在生活本身,更在那被至亲撕碎了还要跳动着活下去的残缺的心。

    两块墓碑静静坐卧在陵园的半山腰,山的两旁是山,山后还是山,山前有条流淌着的河,河的对岸还是山,延绵不绝。

    父亲此刻以及以后所有的悠长岁月,都将陪伴着他那可怜的寡母。

    青山绿水环绕着,身边有儿子安安静静常伴左右,奶奶会不会心安呢?

    而我,还要执着于恨里吗?

    回忆,抹不去,擦不掉,像电影片子,一帧一帧在我脑海快速翻飞着。

    小时候,父亲给我讲过一件他朋友的事。那个朋友的孩子都很有出息,可惜都奔波在外。他独居,平时没哪不舒服,有一天却突然倒在家里,很多天后被人发现,早已没了气息。父亲说,他不愿像那朋友,有那么多银行卡和现金,有什么用?

    是啊,有什么用?

    没有钱,没法活;人不在了,只剩下钱,也没用。一个人,到底要为何而活,才有用?

    人不一样,答案自然有千千万万。

    父亲穷困潦倒了一辈子,和母亲离婚后,再婚,又有了孩子,再又离婚,坚持留下孩子。

    父亲临走欠下一屁股债,都是熟人,追着母亲和我们讨债。

    他去世那天,我们那个才几岁大的同父异母的小妹妹,就在他身边。

    我不知道,那悲惨的一幕,会在那孩子心里,留下多少阴影。

    我在寂静的山林和往事中试图理清思绪,理解父亲。

    明明害怕凄惨孤独,为何不好好爱家人?明明能力有限,为何好高骛远,非得做大生意,借钱,亏光,再接钱,再亏光……日日买酒求醉。

    父亲的脸,棱角分明不太会笑,目光极其涣散,那几乎没怎么出现在我和妹妹们作业本试卷上的名字,一下子刺透了我的心,眼眶猛地湿透了。

    那个曾经对我说过,好好读书,长大了你写,我说,我们父女俩把全县的传说故事,写成书的父亲,就在我眼前一动不动静静凝视着我。

    他似乎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好像被无数的烦恼,捆绑住了。

    寂静、寂静,无尽的沉默和寂静,一阵山风吹来,只有树叶沙沙作响……

    父亲,再也不能问我什么了。

    他再也不会在喝得醉醺醺的深夜,逼胆战心惊的我们看他耍酒疯;再也不会为了几个钱,打得我眼冒金花;再也不会要挟我们,他活不下去,一定也要拉上我们垫背……

    恐惧、不安、噩梦……在父亲去世后,慢慢消散了。

    这些年,父亲只有一次入了我的梦里。一家人围着炉火,吃火锅。父亲耐心地给我们夹着菜,粤北寒冷的冬,因为火锅,变得热气腾腾,那么幸福,那么融洽。

    一个从未升起过的念头,在我脑中盘旋。父亲会不会也曾努力想让我们吃好每一餐饭,过好每一天?只是生活太艰辛,压力太大,挫折打击太多,不知怎么的,路就走偏了,他渐行渐远,年幼的我们却都无能为力,只因他种种的不合时宜、不负责任,怨他恨他……我一阵心惊。

    妹妹把两块墓地周边都打扫干净了,点上了蜡烛和香,对我说:大姐,要放鞭炮了。

    从小到大,我只是看着别人放成串的鞭炮,就已心惊肉跳。

    那天,点燃导火芯的那一刹那,我仿佛长了无数个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我毫不畏惧,一心想把奶奶和父亲都吵醒,好想问问父亲,我的满腹疑问。我想抱抱奶奶,轻声对她说声,您辛苦了!

    可惜,再喧嚣的鞭炮声,也吵不醒长眠的人儿,我再也问不出答案,再也没机会安慰我那心碎的奶奶,再也没有机会,与父亲把酒深谈。

    沉缓地往奶奶和父亲墓前,倒上了酒。我不记得,多久没给奶奶和父亲倒过酒。

    真希望,一杯酒,释前嫌。

    从此心中,再无恨。

    对,再无恨。

    佛说:以恨对恨,恨永远存在;以爱对恨,恨自然消失。

    我们不自觉中,应了佛语,延续了爱,消散了恨。

    这世上,有白天就有黑夜,有晴天就有雨天,有春暖花开,就有寒冬腊月,有幸福的家庭,就有不幸的家庭。身处不幸中的孩子,努力奔赴幸福,天性使然。

    在我小学二年级,小妹妹才两三岁时,父亲做生意把房子抵押出去,血本无归,我们从此开始了漫长的居无定所的漂泊生涯。

    母亲勤劳得让人惊叹,每晚只睡三四个小时,第二天也能精神抖擞。过去的二三十年,没有钱,没有地,没有房子,没有固定收入,母亲带着我们四姐妹,因为各种原因,搬了差不多十次家。

    母亲每天起早贪黑,用木制大蒸笼蒸几十斤米饭,摊开,晾凉伴酒曲,装入大酒缸,让米饭自然发酵。几天之后,缸里飘散出酒香味,汩汩冒出小酒酿,搅匀,分装入小酒缸,继续发酵十几二十天。每天,把两缸发酵好的醪糟,倒入大灶上的铁锅,支上特制的木制蒸笼,锅下烧柴火,顶上再架一铁锅。那时候村里没通自来水,蒸酒时,要一桶桶凉水往高处提,倒入蒸笼顶上的大铁锅,热了,再换凉水,底下大锅的酒气,遇到顶上锅里的冷水,化成酒,点点滴滴,从蒸笼前头的管里,流到装酒的缸里。

    母亲每日做着这需要很大体力和娴熟技艺的酿酒活,蒸纯米酒换钱,买菜做饭,养活我们姐妹几个。

    她到底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常人受不了的罪,才把我们拉扯长大,不至于饿死,那真是一长串关于苦难夹杂着欢乐的漫长记忆。

    因为妈妈,我们构建了属于我们自己的独特安全感,把过往当成历练,拼尽全力,使劲活着。

    每一个失意、沮丧、落寂的日子里,想起母亲在那么艰难的日子里,咬紧牙根,不抱怨、不绝望,还能在每天饭后的餐桌上,面带微笑耐心听我们说学校发生的趣事,再用她特有的幽默,讲她遇到的趣事时,我就落泪,就能升起无穷的力量,困难变得微不足道。

    每一次搬家,都是母亲拉着人力板车,弓着身子在前面使劲拉着,我和两个大点的妹妹推着,小妹妹坐车上喊着“加油”!那画面,这辈子,无论如何都是忘不掉的。母亲吃苦耐劳的韧劲,一直在影响着我们……

    不知是天道酬勤,还是风水宝地显了灵,或许父亲泉下有知,一直在保佑着我们,我们的日子顺了很多。

    十年前,我们在县城中心位置,给母亲买了套房,交通出行、购物就医,都很方便,母亲才终于有了自己的“窝”。我们四姐妹,都有了自己安稳的小家。每一个遇到的熟人,都跟我念叨:你妈这辈子太不容易了,现在总算好了。

    是啊,总算能喘上一口气了。

    有一次,和快七十岁的母亲通电话,讲着讲着,她竟然边哭边数落我,你们两个(我和我老公)不要熬夜不要为了挣钱不顾身体,要好好养孩子,不然,挣再多钱,也没用!小孩没有父母疼爱,太苦了。她说我,以后不要再转钱了,说那天去银行,想要取点钱,老得连密码都忘记了……说她的钱,够用就行,给她转她也不要了,又一次念叨,让我们把日子和和睦睦过好了就行,不用操心她。

    ……

    老人家的话讲不完,未必符合逻辑,很多也可能不适合当下潮流,我却很爱听,一句一句,全都收在心里。

    我的心很硬很硬,看不得世间的虚情假意懒惰不负责任。我的心又很软很软,一点微光,少许温暖,便能欣然泪下。

    原来,我也是一个吃过了生活很多很多苦,却仍然热爱生活的人。

    原来,苦难,是一场人生的历练,它磨炼了我的心性,催我成长、蜕变。

    我们在苦难中,学会了勤劳善良、勇敢无畏、积极进取,学会了感恩,爱自己爱他人。

    别人眼中稀松平常的日子,曾经于我们是那样的奢侈、遥不可及。终于,我们一家子,还是从那深不见底的生活苦海里,趟了出来。简单平淡的每一天,在我们看来,甘甜如蜜。

    叔本华说,单纯和单调,都将会促成我们的快乐。因为在这样的环境,生活以及生活的重负(生活与重负是根本分不开的),最不会为难我们。我们的存在将在没有波浪或漩涡侵扰的小溪中,平静地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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