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老话说,铜延平,铁邵武,纸福州。说得便是闽北地理位置的重要性。倘若没有以武夷山脉为代表的闽北群山的阻拦,偌大的福州城便是一马平川,像纸糊般不堪一击。
延平虽是弹丸小城,但作为入闽的咽喉,自古以来都是兵家必争的要隘。这两年,外面的世道渐渐乱成了一锅粥,战火烧得越来越烈,今天你打我,明天我打你,一会是国军,一会是红军,一会是中央军,一会又是地方军,渐渐的延平城也成了风雨飘摇的所在。
终于某一天,火光映天,穿着破烂制服的大兵,像黄蜂一样捅进城来。听说是从武夷一带转移的地方军部队,刚刚和蒋中正辖下的中央军开了火,被打得荒不择路,从延平一路向古田逃窜着。
都说逃兵比土匪可怕,果然不假。很快便听得人声鼎沸,枪声大作,小小的城市陷入了一片火海中。鸡飞狗跳间,惊慌的人们像无头的苍蝇般,没命地四散逃窜着。
一品香的少掌柜于易水跟着老父,混在人流中水一样往城外涌去。初出城的时候,他的心里起先还带点侥幸。再过几天,原本按双方老人的心愿,他就要和怀仁堂那位魁梧壮硕、一身虎骨油味的千金百年好合。他们是从小定下的娃娃亲,于易水的心里纵然千万般不愿,却终究拗不过两家的情份和老人的态度。
原想着在劫难逃,不料临近节口遇上兵荒马乱,一品香首当其冲,被兵火付之一炬,于家父子慌乱中只来得及带点金银细软就随着人流被裹出了城。不长眼的子弹在头顶嗖嗖地飞着,黑夜成了罪恶的帮凶,运气和死神殊死相博。谁也不知道下一刻,倒下的那一个人会不会就是自己。
于易水最初那种逃出生天的幸福感,很快就被残酷的现实击打得粉碎。他只觉得心脏快冲出了胸膛,一开始还听得耳边风声呼呼,很快就被震耳的枪炮轰得一片死寂,他使劲抱着自己的头,随着人流慌不择路地亡命向前,直到天光大亮,才发现父亲已经失散了,而延平城早被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无奈地折回头,一路又急又怕,几个时辰的光阴就把一个公子哥儿从天堂打到了地狱。他几乎快支撑不住了,却在路边一棵干枯的老树下,看见了老于掌柜挂着的如烂核桃一样裂成几瓣的尸体。于易水只觉得浑身一软,差点就瘫到在了地上。
于易水怎么也想不到,不过半天的功夫,父亲一条鲜活的生命就彻底没了。逃难时期,人命果然比狗还贱。他忍着心中的悲痛,却找不到一方体面的棺木来收敛父亲的遗骸,最后只能在路人的帮助下,草草地将父亲的尸体就地掩埋。
在晨曦的天光里,于易水擦干眼泪,四顾茫然。最后决定顺着闽江水的方向,一路逃向樟湖。
他的目的地就是倒流河边的万斛米行。如果没有一年前的那次樟湖之行,他不会第一时间想到这个地方。尽管很小时候,他就知道樟湖有一个表哥,叫万全福,是一家米行的老板。有一度时间,万家和于家走得很近,米行的大米源源不断地从水路泊向延平码头,最后变成一品香上等的红曲佳酿,而换回来的自然是大把的银子。
只是,谁也不曾想,一来二去间,年轻的万世忠竟把老于掌柜的独生爱女勾了魂似得给拐到了樟湖,最后更年轻轻死于大烟和难产。老于掌柜一怒之下,两家几乎没有了多少来往。
于易水出生的晚,对于万世忠和万斛米行本来没有什么印象。但自从那次的樟湖之行后,他的眼前总是忍不住浮现女人那张梨花带雨的脸,那一身楚楚动人的白和那斑斑的腥红。好几次做梦醒来,依稀还对着女人那双水汪汪的眼,像尖利的小刀般,一下扎进他柔软的心窝,扎得他撕筋裂肺般的疼。
去吗,去又如何?不去,我又能去哪里?他想着,心里打着鼓,彷徨忐忑,犹豫不绝。患得患失间,最后还是决定随波逐流。算了,他心想,现在的投奔,就当是无奈中的权宜吧。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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