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婷的童年记忆里,自家住的“院”是一个用自个儿一双小短腿捣腾着跑很久也丈量不清楚的大圈圈。
高高的院墙圈着高楼、平房、小洋楼;食堂、澡堂、几个大大的球场,甚至还有一片芳草萋萋隐约还能见着几块残碑的荒地。
当然,回老家时婷还曾有意无意地和自己的堂哥堂姐们炫耀,她一路上的幼儿园、小学还有以后要上的中学,马路对过的医院,更远一些的几所中专、技校都是“我们院”的。
婷的“炫”难免带着点小青蛙呱呱呱的幼稚,其实待等长大些,她才明白所生活的T市是个典型的北方重工业城市,在这座城市里画着好几个大圈圈,她的院还并不算是最大。
林子大了鸟儿多,院子大了自然,那个可“八”的话题多。
婷是家中独女,家庭氛围松泛,所以常常撇了作业,积极地搬小板凳插在正聊天的父母之间竖起一双小耳朵。
记忆里听过的话多了去了,但印象极深刻的其中之一是涉及到婷很崇拜的慧慧姐。
慧比婷年长几岁,也是家中独女。当然与婷这批因为计划生育划线而成独生子女的后辈不同,慧成为独生女的原因是皆为厂子里高工的父母早在政策下达之前就只愿养这么一个,好专心事业,报效祖国。当然私下也有人说是慧的妈妈李阿姨当年生孩就是年近四十的高龄,所以是想生都没得生了。
而婷崇拜慧姐姐的原因,也极简单粗暴的。慧学习成绩好到令人发指,高考考进了国人皆向往之的京师大学堂,再接着又飘洋过海进了一所更加在婷心高大上的名校。
要知道在慧慧姐那时候,“我们院”的孩子最让老师头疼的就是大多数的学习态度有问题。这也是院里包管生老病死的衍生弊病之一。
小屁孩们懂什么,他们只晓得如果能自己考上高中上大学自然是蛮牛的,但高考分差点,也能上大学呀,走内部定向委培或是去读指定学校的预科就得了。分数如果再差一大截就掉头读大中专。连高中都考不上的那拔子更悠闲,咱上内部中专技校,等着招工,回到厂里上班多滋润呀!
可但凡像婷家里这种父母对子女的未来有点小野心的家庭还是极看重“自己考上大学”这标签的,慧自然也就成家长们大力推介给孩子的偶像了。
待等企业逐步社会化,婷的学校也越来越多“地方上的孩子”后,学校学风好了起来,慧作为子弟中的骄傲更是被一届届师生家长念了又念。
但婷在上高中时有天听到的父母对话却就是这样式的:
“我今天在医院撞到老孙工两口子。老孙病得腿都软了也没个人帮衬。李姐排队去,他就一人拿着尿检的小玻瓶扶着墙一点一点往前挪,看着我都心酸了,赶紧过去扶了他一把。后来再见着李姐,我就跟她聊这可不成,还是得赶紧找个利索点的小保姆帮帮忙。”
“找保姆倒是可以......但瞅着两口子年纪越来越大了这也不是个事。慧慧呢?她确定不回来了?”
“不回来了!李姐说是慧慧在那边找了个老外,都要结婚了......”
婷妈妈顿顿,怅然长叹:“李姐没说,但我觉着她都后悔把闺女送那儿老远了!”
一旁的婷立马抓准时机抖机灵,一把搂住自家亲娘,“妈,我以后就呆家里陪着你,一步也不离开。”
“瞎说!”,夫妻俩个立即齐呵出口。虽然俩口子不迷信,有高中生的家庭最重视的是个上大学,多少对这种不长进的又有可能乌鸦飞过的话语有些排斥。
“婷,你高考好好考,至少也得考上个XXXX,到外头见识见识去,我和你妈比老孙工俩口年轻得多,身体好着呢!还用不着你在这儿假孝顺!”
那会儿对未来毫无预感的婷,自然俏皮地吐吐舌,翻翻白眼,就趿拉着拖鞋滚回去做题了。
关于慧慧姐找了老外要定居海外的八卦,婷没往出传过也不必要。因为按照惯例,院里的新鲜事至多两天就能全面普及。
婷和同班同学兼好朋友燕儿交流过双方父母听到此事的态度。同为独女的燕家父母给出的结论,让燕儿羡慕死婷了。
“我妈让我报学校可以尽量考好的医科,但毕业了还是回来。她说在外面的医院,还不如就进内部的。现在好多外面毕业的高材生想进我们医院都进不了了……我爸妈就想着我在她身边,不像你家……”
婷表面宽慰着好朋友,心里暗得意。成绩还可以的她其实早定下的一溜志愿都集中地图南边的一个小三角里。生长在北方内陆的她就想看海,更想看上海……
至于爸妈,婷相信自己将来是有能力把他们走哪带哪的。
“你第一志愿要报这个?”,燕儿听完先讶异后故做惋惜地开起了玩笑。“你报的学校,格格可够不上了,他追不上你,他爸妈得哭死!”
婷连忙伸手去撕燕儿的嘴。
格格其实是男孩。婷爸爸最好朋友林叔叔家的独子。
大院儿人多。画圈子就有了很多的规则。比如曾经同在一个科室,都是当过兵的转业干部,老婆都是医院的护士,又有同年纪的儿女……就这样,密密层层,隐隐约约的线交织,最后,成了一块铁。
远亲不如近邻又一家只有一个,将来可以互相帮衬。在这样的指导思想下,年幼无知的婷管大几个月的格格叫了很多年的哥哥。
直到某天林叔叔又在公开场合开玩笑似的说“以后两家合一家,婷给我当儿媳妇。”,在场的人一如既往捧场地哈哈笑。只有觉醒了小少女意识的婷嘟嘴扭头借口离开,此后都对格格直呼其名了。
再然后,被爸妈训了几次要对叔叔和哥哥讲礼貌的婷看了那部全国知名的科普剧,就开始叫格格“格格”了。好在格格脾气好,从不计较。
婷不“喜欢”青梅竹马一起大的格格,其实是拜格格妈妈所赐。
格格妈妈夸儿子从不在点上。比如她夸格格性子好,和妈妈亲近,会说“那天打雷,格格抱着被子爬到我床上,怕我吓着了。”
话到婷耳朵里,解读自然是呵呵呵了。
婷小时候听多了爸爸在部队的故事,更喜欢硬朗阳光,当然还要足够帅的男孩。
从小长大的同伴中,飞是这款的。只是飞学习实在太烂了,已经确定要打个圈就再回厂里上班。他也是独子,按飞爸自我安慰的话说“以后估计哥几个中,还是我最有福气,飞能一直在身边伺候着。”
所以对于一心想走出院子的婷,在粉红泡泡冒起来的瞬间,就自己啪地打爆了。
院子里的那些独生子女
世事随人愿。
那年的高考,院里的子弟考出历史新高,婷和小伙伴们各自去了心仪的地方。
婷扑腾进大上海,如鱼得水,很是享受大学生活。
大二时的一个秋夜,她正和一个帅气男孩第一次约着看电影时,接到爸爸的电话。
心虚,听到爸妈居然没打招呼就杀到上海,就更心虚了。
见面之后,爸爸妈妈解释了这次出行只是两口子突发奇想计划旅游,中途到上海看一看。
还以为谈小恋爱被抓包的婷放松了,很是殷勤地陪爸妈很是酣畅淋漓地玩了两天,然后送他们到了机场。
可是刚入冬,婷就被林叔叔打电话催回了T市。
一向硬朗的爸爸病了,肝癌。上次两口子飞到上海的突击检查,其实是爸爸在确诊之后,第一时间就要立即飞上海看女儿。但是到了地方,却什么也不说,也不许妈妈说半个字。
回T市,爸爸积极配合治疗,立志要为女儿多活几年,“不然留下孤儿寡母怎么办?”
只是没想到他的病情在乐观好转一阵子之后又很突然地急剧而下。
那年冬天,爸爸去世了。
婷猝不及防,懵。好在是在生老病死有依靠的院里,爸爸身后事全部由单位操持了。
来吊唁的叔叔阿姨十有八九都会交待婷,“照顾好妈妈,她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了。”
一个?从前的小傲娇变成了浓浓的孤独感,压得婷喘不过气。
只是不管呼吸多艰难,生活自然还得继续。
接下来的几年,婷回学校上学,毕业工作租了间小小的房子,接来了迫不及待办理内退的妈妈,母女俩挤在一处蜗居。
T市院子那套家里住了多年的大三房委托格格妈妈管理出租。
“院里的那些独生子女都到哪儿了?”
陆陆续续的信息从妈妈和格格妈妈的通话八卦中累积起来。
燕儿已经到马路对过的医院上班了。燕儿妈妈四处托人给燕儿安排相亲,对象要求可以是医院或是厂里新进的大学生,老家可以是农村的,多子的最好,因为以后燕儿的孩子要跟妈姓。
这个,婷也听燕儿说过。她还知道妈妈她们没八出来的还有更多。
燕儿妈跟燕儿说要准备生两个,必须保证有一个男孩。如果计划生育政策有变最好,如果没有,她会找医院关系把燕儿生的老大鉴定出毛病,然后再以此申请二胎指标。
“走火入魔!”,燕儿对她妈妈只敢这样背后无可奈何地吐槽。
格格高考后去了西南上学,也留在了那儿。格格妈妈打算等两口子退休就卖了院里的房子跟过去。
“格格在那儿已经找对象了,我们很满意。女孩她们家两个,上头一个哥哥,以后那边不用她多操心。”
“那个老林以前还说稀罕你稀罕到不行呢?现在提都不提这茬了。”,说完一连串恭喜的婷妈挂完电话就跟婷吐槽。
婷低头,无奈地笑。
各自的人生各自过,活着就好。
就像老太太们提过一下就迅速丢开的飞。婷年少时曾喜欢过一会会,那时说是最有可能为父母养老送终的男孩在大学毕业的第一年已经不在了。
毕业旅行的交通意外,一辆小巴翻倒村道边沟,其他人劫后余生,唯独他的头部受创,救不回了。
婷再抬头眼底清明,对着小沙发上头发花白的老太太说:“妈,要不我也跟燕儿似的给你找个上门女婿吧?!”
“不用!你爸当年说了,你要找对象就找个你真心喜欢的。别因为啥孩子跟谁姓闹腾 ,为了啥传宗接代让你委屈。你真真正正过好了,你爸在下面才放心。”
“嗯!”
婷一直知道自己的名字看着袅袅婷婷,婷婷玉立,实则只是她刚出生那会儿,爸爸对家里只想抱孙子的奶奶喊了声“停!”。
我的爱就停在这儿了,只给我唯一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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