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上的她

在上海呆久的人，一定会对“夜上海”这个词嗤之以鼻。除了极少数的特例，有关吃喝玩乐的地方都会在晚上10点左右就打烊。哪怕是有着夜店属性的酒吧，如果位置选得不好，也至多开到深夜2点，不能再迟了。

这也正是我喜欢夜跑的原因。

一日的工作下来，回到家总要躺一两个小时，看看视频，玩玩手游，方才有精力去做其他的事儿——看更多的视频，玩更刺激的游戏，哦对，还有读书。如此，越是接近深夜，人越是精神，只有出去跑一阵子，累得满头大汗再回来洗个澡，方才能安睡。关于都市里磨灭理想的生活，我大概还有几十万字的抱怨没说，真要说出来，怕也算是个现实主义作品，但未免太过啰嗦。

有跑步习惯的人，大多都会选择一条固定的路线，兴许是人的天性使然，这路线又往往都会有水，或是一个小湖，或是一条河。有水的地方必有风，凉风阵阵之下，跑步也就变得惬意了。我的跑步路线亦是如此。那是一条人工河，始建自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连通了黄浦江和长江水系，也连接着这个城市的过去和未来。我从河的岸边开始跑，跑过第一座桥之后改变方向，再从另一座桥过河回来，形成一个回字形。

某天夜里，我照例在第二座桥稍歇，吹一吹风，看看月亮，却发现桥的栏杆旁边站着一个人。

我得承认，对于桥上的美景，我是有小小的占有欲的。月悬中天，清风拂面，谁又敢说这不美呢。一份快乐分享给第二个人，会变成两份快乐，但美却并非如此，否则，游人摩肩接踵的西湖断桥岂不是天下至美？

好在，等我跑近了一看，那份占有欲带来的不快也就消散了，只因为那是一位女子。她的长发被微风拂乱，双手轻轻地搭在栏杆上，面向月升的东方，闭着眼睛，美极了。

听到我走近的声音，她睁开了眼睛，却没有回头，桥上昏暗的路灯照在她背后，显出纤细的腰身出来。

我走到她右侧大概一米的位置，也看起了风景。当然，我是假装的，眼前的景色不可谓不美，但我的心思却都在她身上。对于许多情场老手来说，搭讪几句，要个微信，似乎轻而易举，但我不是。说到底，向一位在路上偶遇的女子开口要微信，真是超出了我的社交能力。

我用脚摩擦着身下的地砖，上面一条又一条的突起，据说是为了盲人而设计的，手上紧握的栏杆已经有些发热，应该是金属的比热容比较低的缘故。该死，这种时候，我怎么胡思乱想起来？嗯，陌生人见面，一般还是聊天气、聊景色比较好，就以“今晚的月色真美啊”作为开头吧。

稍微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正准备开口呢，突然想到了夏目漱石所说，东方人不会说“我爱你”，只会说“今晚的月色真美”。那我这句话，岂不是变成了赤裸裸的表白？想到这里，便怎么也开不了口了。

这时，我发觉她的手有些异样，那双葱白的手紧握着栏杆，甚至有些发抖。她也在紧张吗？想来也是，对她来说，我只是个过路人，突然在她身边停下，未免有流氓的嫌疑。哎，大抵这就是人心的障壁吧。我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

可刚一迈步我就后悔了，这年头化妆神奇，p图盛行，美人儿自然不少，可像她那样的身材就不多了，更难得的是，这女子还能欣赏我所钟爱的美景。但我对自己说，开弓没有回头箭，犹豫可不是什么好性格，放弃就放弃了，说不定人家早结婚了呢？

下桥后不远处，有家小便利店，因为店主有些打斗地主的爱好，经常到深夜1点才关门，这也正方便了我，每次跑步之后买瓶运动饮料喝，也不啻为一种享受。可那一次，我破天荒买了瓶啤酒。

第二次见到她，已经是几天以后了，这让我欣喜若狂。我高兴，并不单单是因为再会佳人，还有些更深层次的原因。第一次见到她时，除了侧脸和背影，她是哪里人，缘何至此，还会不会再来，这些我一概不知，也许她再也不会出现，那么我又何必让她感到自己的轻浮？但她出现了第二次，就意味着她至少住在附近——有句话说得好，发生了一次的事不一定会发生第二次，但发生了第二次的事，一定会发生第三次。如此，我就可以慢慢接近，慢慢调整。

这一次，我很坦然地站在那，悄悄打量着她，又有了些新发现。她左手的手腕上，挂着一串钥匙，那串钥匙有些老旧，上面也没有寻常女生所用的小巧饰物，甚至可以说，看起来就像中年大妈出门打牌携带的钥匙一样，但恰恰是钥匙串的粗笨，衬得她的手腕更玲珑了。

这天晚上的天空有些云，看不到月色，可她还是保持和上一次一样的姿势，享受着河面吹来的清风。

“你……你也经常来这看风景吗？”我用很小心的语气问道，同时注意着她放在栏杆上的手，这一次她的手很放松，没有紧握，这是个良好的开端。

她听到我的问题，只把头稍稍转过来一点，没有看向我，说：“嗯……”这么风轻云淡的回答让我有些失望，万事开头难，我不能退缩。

“这儿的风景的确不错，四周没有什么高楼，月亮起来的时候很美。”我一面说，一面注意着她有没有在听，“其实有夕阳的时候也很美，但那时候车太多，人也多，就没多大意思了。”我会不会有点啰嗦？

她把头转回去，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说：“我喜欢这里的空气，有河的味道。”

的确，这条河没什么污染，被来自东海的风一吹，泛起了水的味道。我也学着她的样子，闭上眼睛，深深地吸气，那是河的味道、两岸树的味道和她头发上的香味所组成的，夜色的味道。

“几天前，我们碰到过一次，你还记得吗？”不知怎的，这问话反倒让我自己有些脸红，大抵是因为其内含的暧昧。

“嗯。你跑步的声音很特别，似乎是脚跟先着地的。”她微微点头。

我很惊讶，这正是我跑步的一个坏习惯，脚后跟先着地的话，对于膝盖的损伤会比较大。她注意到了这个细节，让我有些小小的激动。

于是跟她聊了几句关于跑步的话，她似乎不怎么懂健身，只是淡淡地回应。我有些失望，转而安慰自己，她不怎么健身，说明人家是天生的好身材。

第一次搭讪就这么结束了，我跟她说了“再见”，同时也希望能够再见。

买了瓶水回家洗澡，站在镜子面前一看，不禁笑了起来——也难怪别人对我爱理不理，两天没刮胡子，早上睡乱一直没整理的头发，加上一身的汗，这仪容实在是不怎么雅观。

于是，之后出门跑步的时候，总会先检查下自己的胡子和发型，要是头发实在太乱，甚至还会先洗个澡再出门。

她一周总会出来个两三次，周日的晚上最多。我和她渐渐熟悉起来，她很友好，但似乎是出于羞怯，一直都不敢和我对视。故而，我也面向着河流说话，尽量不让她感到压力。

我问她都有些什么兴趣爱好，这问题很突兀，就跟强行找话题一样。她说，偷偷溜出来在桥上散步，算不算兴趣爱好？我笑着说当然算，可不应该还有其他的兴趣么？

于是，她问我，女生一般都会有什么爱好？我答，看韩剧？逛淘宝？涂花花绿绿的指甲油？这些她都不置可否，反而问起我的爱好来。对他人隐私的追问并非绅士的行径，我也就没有再问，只回答她的问题，我喜欢读书、看电影。

没想到，她似乎对我读书很感兴趣，稍微有些好奇地问我：“读书？读什么书呢？你能读一段给我听吗？”

显而易见，她把读书理解为“朗读书本”了，而我所说的，则更倾向于“看书”。这样的误解很奇怪，兴许她是故意跟我开玩笑呢，可爱的小妮子。

于是，我回答她，读书不是朗读，只是看而已，她把头一低，有些害羞，又有些失望。

“不过，朗读我也会，原来上高中的时候，我可经常在大家面前朗读呢。”我补充道。

“那，那你能不能朗读一段给我听？”

佳人所求，焉能拒绝？反正四周也没有其他人，就挑了一首应景的《春江花月夜》背给她听，可以这么说，在我朗读这首诗的上百次经历中，没有一次比得上这一次一样，饱含深情。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这是多么美的景色啊。只可惜我看不见。”她叹息道。

是啊，这个时代，想要泛舟于江海之上，无忧无虑，实在是一件难事。

从那以后，每次遇到她，我都会给她背诵几首诗，兴之所至，甚至会拿出手机读几段西方的戏剧，或者讲几个故事。

她喜欢王维的“长河落日圆”，喜欢柳永的“杨柳岸，晓风残月”，喜欢杜甫的“两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常常会就着我的语气再读一遍，望向面前的河流，似乎真得能看到诗中所画一样。而我就在一旁，和她共赏面前的夜色，心中的景色。

清风，明月，美人，诗，足够了。

有时候，我们也会闲聊一两句。我说起父母的各种要求，她也深有共鸣——否则，她也不会在父母睡下之后偷偷溜出来。但我们也是闲谈而已，并非对父母有多大的怨恨，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他们爱我们，只是互相之间做不到理解而已。我跟她开玩笑说，我们和父母之间，要是也有这么一座桥就好了。

从始至终，我没有跟她要过联系方式，似乎那座桥本身就充当了联系方式。河流连接着过去和未来，桥也连接着我与她。

我们的交集很小，因为是深夜，我都没有办法约她去喝杯咖啡。有时候我想，是不是因为我们仅仅只在深夜相遇，才能做到淡如水的闲聊呢？如果坐在西餐厅里，面对面，互相望着对方，还能这样聊天吗？

那是一个刚下过细雨的天，我以为她不会出现，所以出门前连头发都没有检查。

但她还是在那。光着脚，提着一双高跟鞋，扶着栏杆，望向远方。

“你怎么站在湿地上？不怕着凉吗？”我问道，路灯照在她的脚上，细腻的小脚和粗糙的砖块形成对比，真好看。

一如既往的，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反而问我：“你能给我讲个有关爱情的故事吗？”

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只因这个话题我从未和她聊过。无数悲喜的爱情涌上我的心头，却不知道该讲哪一个，最后只好挑了一个生僻的故事讲给她听。这个故事讲得是日本幕府末期，德川家定和笃姬的爱情，其实不是什么史实，只是后人篡改的结果。但故事里有段对话我很喜欢：

德川家定：如果有来世的话，你想成为什么？
笃姬：来世吗？
德川家定：嗯，我只要不是人什么都可以。小鸟，就做只鸟，可在喜欢的时候，飞向自己喜欢的小鸟。
笃姬：我，我还是想做自己，我只要做我自己，若不是如此，就见不到您了。
德川家定：我不做鸟了，我也做自己，因为可以遇到你。

她听完这个故事，良久不语。最后，她望向远方，说：“今晚的月色真美啊。”提着高跟鞋的她，扶着栏杆一步一步地往回走去。只留下我，望着面前没有月亮的景色。

这天，我照常洗了澡出门跑步，经过那座桥，发现她仍然不在，便休息了会，又继续前行，准备到便利店买水。

老板手上抓了两个鬼，正兴奋地跟两个牌友聊天。
“一百多个人的年级，我儿子考了第三，等他高中毕业，我就不用操心了。”
“你想多嘞！高中毕业了还有大学，等他工作了你才操心嘞！”
“嗯嗯，老子这么一把年纪还出来打工，还不是为了给小兔崽子凑个首付！”
“你家那个都结婚了，等房子一买就好了，我家这个打死不愿意相亲，恨得我嘞！哎，你从哪儿摸出来的炸弹？”
……

我再也没有见过她，也再也没有在跑步前洗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