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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放映机的声音太大
就让这场电影开幕吧,电影一开幕,世界就会安静得像是死了。
影院内一片漆黑,我能清晰感知到右边钰子的呼吸声,那是在暗夜中的一种无尽等待。影院外的走廊上时常传出过路人的嬉笑声,刺耳异常。观影椅上下翻动,皮革和塑料摩擦出像没憋住的屁一般的声音。放映机的滚筒声也一齐翻动,嘎吱嘶啦,嘎吱嘶啦。
嘎吱、嘎吱、嘎吱嘶啦!
一束白光从背后直直打出。
电影,开幕了。世界,死了。
“我不喜欢这部电影。”钰子打着哈欠说。
“哦。”我左边的秃顶中年男点起了烟,摸着他光溜溜的头顶。
“你喜欢?”她右边的短发女明显是拉拉,盯着钰子痴笑。
“我也不喜欢。”我身后的一对小情侣正亲得火热,椅子在摇晃。
“那你还选这部?”她前面一个老女人接到电话后,高声尖叫,跑了。
“我想看。”最前排一大群人突然起哄。
“……男主真丑。”原来是有人在求婚。
我把可乐杯里插的吸管折成了一个圆球,说:“一年前,我还没从高中辍学时,差点当上父亲。”
“……你是个混蛋。”
“那时,每次放假的夜里,我都偷偷跑到她家,爬上她床。但有次,没注意,甚至完全是意料之外。”
“前面的!说话声音小点,打扰我们看电影了。”后排小情侣双双踢了脚我们的椅背,压低着声吼着。
求婚的男人注意到了后面的我们,狠狠瞪了一眼。
“后来,”我接着说,压低着声,“我在女厕所见着了我儿子,他长得可真丑。”
“你……”
“头是最难塞下去的,塞完头后一切都好办了。”
“你真是个混蛋。”
“走吧!”我拉起钰子的手,径直走出影院,走进明晃晃的走廊。
走廊上穿行着小年轻们五颜六色的头发。我说,“这些都是你以前染过的发色。”
钰子正欲开口。影院内被求婚的女人,垂着脸、一边大哭一边跑了出来。
她双手捧着硕大的钻戒。
放映机的滚筒声还在持续地翻动,嘎吱嘶啦,嘎吱,嘶啦……
“你说什么来着?刚刚放映机声音太大。”她说。她的眼神同向着神父作新婚起誓般真挚。
二、见证道士结婚
昏昏沉沉的落日,余晖透过脏兮兮的玻璃窗打进我和小璃的小小出租屋。隔壁房间的租客姐妹正在吵架,她们是成都本地人,理所当然地用四川话争吵。小璃双手捂耳,盖着床褥侧躺在床上,面向发霉的墙壁,没法入睡,虽然她正发着高烧。我呆呆坐在单人床的另一头,穆然看夕阳洒在小璃身子上的蓝白格子床褥。这床褥是我们还在高中住宿时分发的,男寝发蓝白色,女寝发粉白色。
这栋破楼的天台上,一卷粉白色被单正随着东南风飘摇。
“我们去乐山大佛玩一趟吧。”我突然问,令我自己都感到不明所以。
小璃仍然死死捂着耳朵,似乎没听见。隔壁房间的争吵声越来越大,声音就像浪愈打愈高的潮水。
窗外几只麻雀在敏感地啼叫,叽叽喳喳。
她转了个身子,面向我的脚丫,病恹恹地叹了口气,开口说:“太远了。”
“还是找个成都本地的地方玩吧。”她顿了顿,又说。
“三苏祠呢?”我问。
“哈哈……我自己都快是个死人了,为什么还要去拜死人啊?”可怜的小璃手在抖,“但我不怕死,我已经为你死过一回了。”她伸出手指,艰难地触向我的大腿,手指像纸片般来回摩挲在我的牛仔裤上。我瞧见从她白衬衫长袖露出的手腕上,是一道道刀痕,这是她曾经多次向死神赢取筹码的证明。
“那你想去哪?”我抓住她又瘦又白的双手,凝视她空洞无神的灰色眼眸。
小璃褪掉床单,蜷曲起自己的身子,抬头看我,苍白的嘴唇在蠕动,但我听不见任何声音。
隔壁房间的巨响震回了我的深思,“老子蜀道山!”一阵尖锐的女声似爆炸的铁管。
“山,就去青城山。”小璃浮出一个温柔又无力的微笑,以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对我说。
我将她从床上扶起,坐下,为她穿袜子穿鞋。她摸摸我的头,十分虚弱地笑着说,“如果可能的话,本来想说去洪崖洞的,上次去的时候,拍照没拍好。但……”她开始猛烈地咳嗽,“我这个样子,已经……回不了重庆啦。”
黄昏里,我蹲着为她抹了很久眼泪。
三天后,我们去了成都青城山。小璃登不了山,待在山脚下的小饭店等我。我答应给小璃登顶到道观为她求个好道签,可当我费尽艰辛爬上山顶时,那背水的大爷却告诉我,道观去年就拆了,正在重建。边说,他还给我指着半山腰那一大团土黄色的建筑垃圾。那就是未来的新道观,我想。
道观没了,却还有个小佛寺。我跪在佛寺门槛前,三叩三拜,虔诚地上了三炷香,念念叨叨为小璃祈福。佛寺外人来人往的也很吵。闭眼祈福的过程中,我悟出了,人们表面上是为他人祈福,但大多其实是为自己祈福,不但不是求未来的好运,反是求避免重蹈过去复撤的厄运。
扫地僧扫落叶时,一片金色的银杏叶落在我的脚边。他便说这片叶子与我有缘,还能帮我们见证作缘。他用毛笔在这片叶子上写了两个字,一个是缘字,另一个也是缘字。写完后就把叶子递给我。九秒钟后,我递给了他两张红色钞票,笑着说:“缘分。”
“有缘有缘。”他双手合十对我说。
“夫风生于地,起于青苹之末。侵淫溪谷,盛怒于土囊之口。”小璃坐在山脚下饭店院子里的竹板凳上,端详着我拿回来的这片有缘之叶说。
“不是去道观求签吗?怎么从和尚那带回片叶子?”她问。自从来到青城山,她的脸就红润了许多,嘴唇有了血色,肢体也有了生气。
“道士今天结婚。”我脱口而出。
“道士结婚?”
“是的,他们还让我帮忙作见证。”
“嗯……真是稀奇。”她说。我不敢直视她的眼睛,炯炯有神的眼睛。“好啊你!”她突然喊道,“道士结婚这么稀奇的事情竟然不给我开视频一起看看?我也想作见证!”
我又敢看她的眼睛了,如此纯真,没有变。
不过,我至今也没有告诉过小璃,下山路上,我遇见了一个天仙般的女孩,叫钰子。
……
一个月后,我终于办完了所有的高中辍学手续。
三、夏至日与花束
是夏至日左右,每年交通警察最忙碌的几天,有人憧憬,有人垂头丧气。
我捧着一束鲜花,静静立在人潮汹涌的校门口,等待着我和钰子的儿子飞奔出来的画面。
穿着红马甲的年轻志愿者走过来,问我需不需要喝水,我说不需要。
“酸梅汤呢?”他有些恍然大悟地问。
“也不需要,谢谢。”
“要不去那边凉棚坐坐吧,看您都站一上午了。”
“我说了不需要,谢谢!”
他走了,我突然又有些觉得对不起这样一个富有爱心与社会责任感的年轻人,于是回头找他,想向他为我的鲁莽道个歉。
我想了想,走向凉棚,找了把塑料椅坐在角落,轻轻放花束在腿上,安静着。
“诶,你儿语文考得咋样啊?听我闺女说,有点难啊?”我身后传来一个老妇人的声音,显然,不可能是问我的,我默不作声。
果然,随即便有一个深沉沧桑的男声回应道:“我家小子和我说还行啊,他可高兴,出的那篇文章,他看过,是哪个写的?”
“张啥子?”
“反正是一个女的,我家小子还和我专门提了她是女的这事儿。”
我提起花束,端坐着,心里想起了一个遗忘已久的名字——张爱玲。我陷入了沉思,直至日落西山,人影渐乱。
“喂爸!你在这啊,找你半天了。”儿子忽然出现在我的面前,笑着叫我。
“啊,考完了啊?”我还没太反应过来。
“对啊,”儿子从我怀里夺走了花束,“谢谢啦爸!”他又脱下校服,扔给我,继续说“今晚吃啥啊爸?”
“你想吃啥?好不容易高考完,想吃啥爸都给你做!”
“嗯……我想吃炖藕,你知道的我最喜欢吃藕了!哦对,我还想吃个甜筒,买俩吧,爸你也陪我吃一个。”
“可爸从来不吃甜筒。”我咧开嘴笑了笑。
“哎呀,普天同庆嘛,吃一个!”儿子推着我,走出了凉棚,站进了暗红色的夕阳里。
“还想要些别的不?”我被儿子推着,十分幸福,回头问他。
“别的话……我还想去看个电影!是老电影,这两天重新上映了!”儿子很兴奋。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好啊没问题,什么电影?爸爸带你去看。”
“名字记不得了,我就记得关于这部电影一个点。”
“哪个点?”
“男主很丑。”儿子像说了一句很了不起的俏皮话似的,将我越推越远。
四、呼吸声在话剧
十八年前,我十八岁的那年。有天,我和钰子看了一部烂透了的电影,没看完便离场。离开影院后,在马路旁公交站台,我收到了小璃的一条消息。
她说,青城山饭店老板娘刚拿到两张朋友送的话剧票,刚好是成都的话剧。老板娘对小璃印象深刻,一直有联系,知道小璃喜欢这种东西,便把票子给了小璃。
“你吃过午饭了吗?刚好是等会儿晚上八点开场,我可以和你一起去看嘛?”小璃接着发消息问我。
我瞥了眼一旁盯着站台指示牌发呆的钰子,侧过手机,小心翼翼地回复道:“票子你先留着,我有点事,忙完了给你发消息。”
“好滴!”随后是一个比心的可爱动画表情包。
我把手机熄屏,凑到钰子的肩头,问,“要不一会去看话剧吧?我朋友刚好给我搞到两张票,不用白不用。”
“几点钟啊?”钰子仿佛还没从之前烂电影的愁眉苦脸中恢复过来。
“晚上八点,我们可以现在去广场逛逛,再去吃个晚饭,时间差不多了就去剧院。”
“好看吗?”
“还没看怎么知道好不好看。”我推搡着她的身子,揽过她的脑袋,说。
如蜂蜜般的甜言巧语中,钰子答应了。
“今晚有点事情要处理下,可能晚点回屋,你帮我准备点宵夜。”我逛广场时趁着钰子不注意,悄悄给小璃发消息说。
“好滴!”随后又是一个相同的比心。
“哦对了,”我继续发消息,“我给你叫个跑腿,把你的票子送过来。我想法子卖了,多少赚点钱。”
过了五六分钟,消息提示音竟然还没响。我有些担心与后悔了。
但随后,消息提示音清脆地响了。“好滴好滴!刚刚跑腿的外卖员已经把票拿走了。你不用担心我啦!想吃什么来着?中午还剩些炖藕。”
“那就热一下藕吧。我还想吃甜筒,记得买一下。”
“保证完成任务!”小璃迅速回复道。
太阳落了,剧院门口树影稀疏,人影也散乱。我搂着钰子走进话剧院。
“这个话剧有些无聊啊。”钰子又打起了哈欠。
“如果你认识从前的我,那你就会原谅现在的我,”舞台上穿着马褂的男话剧演员高声呼道。
“讲的本来就是个无聊人物,张爱玲。”我说。
“人总是在接近幸福时倍感幸福,在幸福进行时却患得患失,”演员有些激动了。
钰子眨巴着眼睛,思考了下,说,“语文课文里是不是有她的文章来着?《致橡树》?”
“有些人一直没有机会见,等有机会了,却又犹豫了,相见不如不见,”哽咽声从演员深沉的嗓音中流出。
“你说的是舒婷。”我回答。
“有些事情一直没有机会做,等有机会了,却不想再做,”明显的哭泣回响在整座空空恍若无人的剧院。
“都是女作家吧?反正听名字都是下流胚。像是那种能同时和两个男人搞在一起的女人。”钰子来了兴致,愤愤道。
“有些话埋藏在心里好久没有机会说,等有机会了,却说不出口了,”演员的音调变得嘶哑,近乎是在呐喊。
“啊……你说得对,也许还不止两个呢。”我笑了笑,握住钰子冰凉凉的双手,拿到怀里,轻轻搓着。
“有些爱一直没有机会爱,等有机会了,已经不爱了,”那个情绪激动的男演员轰然跪倒,匍匐着身子,像是祈求着些什么十分崇高的东西。
“你不会就是这样吧?”钰子转头盯着我的眼睛,突然冷不丁一问。
“见了他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台上正喘着粗气。
“我今晚本来就没有任何安排。”我冷静得不像话。
“他心里的欢喜,从尘埃里开出花来,”男演员挣扎着站起来,面向为数不多的观众,神情很是英勇。
“那你下半夜有安排吗?”钰子离我越来越近,舌尖抵上我的脖颈,又用小虎牙温柔咬住我的耳垂。剧院内一片漆黑,我能清晰感知到右边钰子的呼吸声。
“我要你知道……”台上的男演员深情地望着台下观众,尽管台下观众除了调情就是在看手机。
这种呼吸声,在我耳畔持续了一整个晚上,时大时小,时急时缓。
第二天,我回到和小璃同居的小小出租屋,矮矮的小铁皮桌上,是一盘凉了的炖藕,还有两只融化了的甜筒。藕丝明了可见,甜筒焉儿得一塌糊涂。
床头还有一封信,我打开了信。从此,我再没见过小璃一面。
一个月后,听以前的高中老同学讲,小璃回学校复读了,准备高考。我很高兴很欣慰。
半年多后,夏至日,我把钰子接到了原先和小璃一起住的小出租屋,度过了一段还算是温馨的日子。钰子还为我生了一个十分可爱的儿子,她平时在家就照顾着他。我每天早上就出门打零工,钰子则天天晚上煮好泡面又陪我一起吃泡面。我还是喜欢吃甜筒,钰子每晚都会给我备上一根甜筒。
又过了一段日子,我回到家,怀里揣着新奶瓶,第一眼看到的竟不是香腾腾的泡面,而是钰子冰冷的尸体,和躺在婴儿床里脸上满是血迹的我的孩子。
后来法医说,是小璃把钰子杀了。小璃一刀捅进了钰子的心脏,又把大学录取通知书死死塞进钰子盈满鲜血的心脏,不断搅动,直至心脏停止了跳动。
小璃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24.1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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