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途‖第三章 青枳(4)

作者: 路小桑 | 来源:发表于2018-07-11 13:16 被阅读23次

12

在拉萨蜷居半年,回到家中。从那个时候开始,阿家长时间和母亲争吵。对于阿家的学业,母亲并不抱希望。但她依旧希望阿家能够走到正常的轨道上来,这是她必须做的。她说:“阿家,你要听话,要乖。妈妈只有你,妈妈不想看着你一失足成千古恨啊。阿家。”语重心长,谆谆教诲。阿家根本听不进去。长时间抑郁不振。精神恍惚。整日心烦意乱,长期失眠,记忆力下降。服用大量药物,抽很多烟。

再也没有别的办法。母亲找到了阿家多年未见的父亲。乞求他给她办理转学,重新获得学籍。进入北京的高中。

至此,阿家在我的生命里出现。两个人的命运如此心照不宣。相互牵连。那时的阿家,带给我太多的神秘和疑惑。这个个性乖张,行为怪异的女孩让我充满好奇和亲切。有时候阿家安静得可怕,有时又带给我太多意外的快乐。

她说,昭南,我一定会离开,去一个谁都不认识的地方,过着安静祥和的日子。睡眠安好。没有恐惧。

阿家进入高中后,一行的电话再也打不通。她的脸满是忧伤和绝望的痕迹。灼热的眼泪滚滚而流。那些放学过后的黄昏里,我从来没有看清过她的脸。

在那个大雪茫茫的京郊夜晚,阿家对着我哭诉:“昭南,你知道吗?我对这样漫长的等待已经失去了耐性。没有人告诉我哪里是尽头。昭南。我太傻,我他妈的就是世界上最大的傻瓜。”

夜很长。等待很长。

许久过后,一行的朋友告诉阿家。一行去了很远的地方,很久才能回来。

大雨滂沱。阿家站在楼顶边缘。摇摇欲坠。车水马龙,穿梭在这个暴雨袭击的拥堵的北京公路上。我知道她不会跳下去。这不是我认识的阿家。雨太大。我紧紧抱住泪眼朦胧的阿家。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阿家。还有我,我还在这里。

一行出事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在阿家的眼前出现。因为一次意外伤人事件引起警方严查。财物全部没收,一贫如洗,被关押进监狱。

阿家得知这个消息时,眼里满是忧伤和善良的希望。他不会放弃我的。他只是迫不得已。

我不知道这样的阿家算不算得上自欺欺人。但我宁愿她生活在这仅有的自给的希望中。因为希望,才会有活下去的勇气。

阿家开始写信。不再写给自己。是写给一行。坐在奶茶店的角落里,写完一封信,抽掉一包烟。

我问一行,阿家对你情意至深。她差点毁掉自己。你难道就没有一丝触动,没有一丝怜悯。

一行说,爱情不是怜悯,不会触动。况且,在我的世界里,根本不相信爱情。爱情只是太过幼稚的游戏。

阿家看米兰·昆德拉的《生命不能承受之轻》。在给一行的信里摘抄到:如果我们生命的每一秒得无限重复,我们就会像耶稣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一样被钉死在永恒上。这一刻想法是残酷的。在永恒轮回的世界里,一举一动都承受着不能承受的责任重负。这就是尼采说永恒轮回的想法是最沉重的负担的缘故吧。如果永恒轮回是最沉重的负担,那么我们的生活,在这一背景下,却可在其整个灿烂轻盈之中得以展现。人永远无法知道自己该要什么,因为人只能活一次,既不能拿它跟前世相比,也不能在来生加以修正。

阿家觉得,她越来越像特蕾莎。她在等待她的托马斯。

生命如此短暂绚烂。何不让它绽放?

阿家说,自小母亲独自拉扯她长大,其中辛苦,她自然明白。她与母亲争吵无法控制。她恨母亲生下她,让她的灵魂飘飘荡荡不见天日。

13

在阿家漫长的等待中。高三那年,一行终于回来了。

两年多的时间,早已让阿家忘记了一行当年的冷漠。她望着他,望着他手臂上的结痂的伤痕,泪流满面。两年多来,只有阿家给一行写信,让一行在人生最黑暗的生涯里看到了光亮。一无所有,来到北京,来到阿家的身边。所有的一切都重新开始,一行的生命在瓶颈处挣扎。

阿家从家里搬出。不再去学校上课。她日盼夜盼,终于盼回了思念万千的一行。她可以放弃所有,一行便是她的世界。

一行开始在北京寻找工作。过去过于狼藉,长时间生活在漫无天日的黑道场子里。一行已经忘记了应该如何在一个城市里光明地生活。好长时间,他都无法找到正常的工作,年近而立之年的一行,已经不是当年初出社会时充满干劲的自己。不愿意去洗碗刷盘,不愿意如同蝼蚁般生活在这个大城市的底层。可他一无所有,甚至还不如当初十六七岁的自己。一行的内心摇摆不定。从一无所有,到风生水起,最后生活回到原点,再次一无所有。一行觉得自己在老去,他已经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去获得和失去。而飞速的世事变迁已经把他扔在了时间的后头。两年的囚禁生活让一行的大脑变得越发迟钝。往事在慢慢地被忘记,他努力记起,却再也无法清晰地回忆起来。他说,阿家,你知道吗?在这两年里,我才发现自己是如此想念你。我每天都盼着你的来信。你和琴初不同,你无论如何都不会抛弃我。有一次,我好长时间没有收到你的来信,我竟萌生了要逃出去的念头。我要找到你。我是如此想念你。一行说了两遍我是如此想念你。

阿家毅然决然。她要和一行在一起。不论他现在的生活有多么无力和不堪。那时的阿家太过年轻,她选择了一种自我的生活方式,无所顾忌。我一直相信,每个女子在年少时都有这般的冲动,为了盼望已久的爱,愿意放弃坦荡的路途,把自己逼到绝地。

康庄大道留着别人走,唯独我独辟蹊径。这是我认识的阿家。

她去向那个陌生的父亲借了为数不多的钱。如果不是为了一行,她绝对不会向他开口。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生活竟把一行摧残得优柔寡断。找不到工作时,便长时间蜗居在阿家给他租的一居室里猛烈抽烟,一包接着一包。对着一张皱巴巴的旧报纸摇摆不定。工作高不成低不就,一行已经把自己逼进了死胡同。他已然变了模样,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当机立断雷厉风行的陆一行。

“过去的时日我已无力拾掇。昭南,好多次,我都忍不住想给你诉说。告诉你我的心有多痛,我有多难受。可是我是不愿告诉你的。这些事原本不应该让你去承受。那些在我内心深处声嘶力竭的呐喊,好多次都差点一涌而出。我无力向你完整地描述我的沉痛,像一把匕首插进我的喉咙,封住我跳动的心脏。我就要死去。昭南,我不想让你难过。”

母亲用粗壮的扫帚棒子猛烈地抽打阿家。她的脸被打得淤青,身上到处是伤。一行扑在阿家身上,母亲又抽起棒子打一行。阿家翻过身护在一行身上。

打完之后,母亲蜷缩着身子在沙发下撕心裂肺地哭泣。

“阿家,你就这么不争气吗?非得硬塞给别人当赔钱货吗?妈妈不是恨你妈妈不想让你这样作践自己啊阿家——妈妈已经毁了自己妈妈不想眼睁睁看着你把自己毁了啊——”母亲已经泣不成声。

阿家已经好多天不去学校。关于阿家的传言到处都是。唾沫星子漫天飞。母亲找到阿家租的一居室。一行睡在沙发上抽烟,阿家洗完澡出来,穿一件吊带睡衣,连内衣也没穿。母亲怒火中生,拿起行头抽打阿家。这是阿家长大后她第一次打她。她恨阿家不争气恨阿家太丢人恨阿家太作践 。

母亲昏厥过去。

一行问阿家:“这里是呆不下去的。阿家。你愿意跟我走吗?即使我一无所有。”

阿家说她愿意。

丢下母亲,跟一行离去。

14

已经好多日子没有见过阿家。没有她一丝消息。高三那个寒假,母亲让我去上海学习。之后和阿家失去联系。后来的事,我在一行那里得知了一些。我知道,这并不是事情的全部,可我已经无力回转。好多次当我听说阿家遭受这样遭受那样的时候,我都想立即站出来,把阿家紧紧抱在怀里。就像那个大雨倾盆的黄昏,让阿家知道,至少她还有我。可是我错了,我真真切切彻彻底底错了。我错得自以为是。

阿家和一行离开之后,没有住处,用手里仅剩的钱租了间脏乱破旧的日租房。房子在楼顶,没有暖气,一到夜里便寒气逼人,冻得人无法入睡。一行已经落魄得一文不名。所有日常开支全靠阿家手里剩下的钱。他让阿家把钱给他管理,说他出去找工作。很快,很快就会有钱。阿家极其信任一行,把钱给他。白天黑夜,她都在日租房里等一行工作的消息。每天吃一顿饭。袋装的方便面。问房东借了碗筷。

她在楼顶上看到一行回来,飞快地奔下楼去。一行却迟迟不回,蹲在楼下的电话亭打长途。夜太冷,结冰的雨水打在脸上,冻在阿家的心里。她问一行给谁打这么久的电话。一行说朋友。然后闭口不谈。继续在电话里有说有笑。仿佛所有的苦难都不曾发生。阿家从认识一行开始便知道他是个令人琢磨不透的人。悲伤在劫难逃。这是她的罪。

在后来的日子,一行依旧停留在回来的路上。每天在电话亭里包电话粥。他已经找到工作,在手机厂里做流水线。一行并不安于现状。呆在狭小的生产车间里进行反复无聊的操作。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一行在半夜里睡得酣畅。阿家有轻微哮喘,受热或受寒后在夜里都会发作,抽搐,难以呼吸。

不知道这个时候的一行是否有发现。她多想这个时候一行能够给她倒一杯热水,一个温暖的拥抱。这些都已经成为奢侈。

我究竟是他的什么?阿家开始怀疑自己。

阿家已经没有钱,带出来的三千块已经交付房租和给一行。此时的阿家,连一天一顿泡面的日子都已经过不上。她忍着饿,想拽着身上仅有的几十块钱乘车回到原来的地方,希望能遇见一些熟悉的人暂时借给她。一行告诉她,等他发了工资就能给她钱,渐渐的,生活就会走上正轨。

而在第二天清晨醒来,一行拿走了阿家仅剩的几十块。他说需要买烟和电话卡。

连最后一丝生机都失去了。生活还剩下什么。

阿家太饿。她整日浑浑噩噩的地呆在屋子里。裹着薄薄的被子,像蛹里的虫子一般蜷缩着。北京开始下雪。大雪茫茫。阿家不知去处。

几天过后,一行真的拿回了一叠钞票。从中抽出几张一百块的递给阿家。阿家觉得她看到了光,像在冰天雪地里有人给她端来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鸡汤。阿家开心地笑了。这种满足太过梦幻太过稚嫩。笑容过后,即刻停止。

一行收拾东西。他说他要离开:“琴初来找我,给我在拉萨找到了更好的工作。我要回去。”

“原来。是琴初。那个电话里有说有笑的‘朋友’。一行。你不觉得对我过于残忍。”阿家假装冷静,可是她已经无力掩藏自己的泪水。喉咙哽咽,再也说不出话来。

一行就这样走了,没有留下任何交待任何承诺。一行始终活在自己的小小世界里。始终如此。仿佛他和琴初,和阿家,都各自站在自己的位置,他会努力挣脱所有的交集。

“已经这么久了,你始终那么单纯和美好。我不说,你看我的眼,但你永远不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一行说,他觉得自己变得可怕。而他无法控制。我不知道阿家是否在他的心里。有时候人是如此残忍。毫无缘由毫无保留地扼杀着丝丝缕缕的情意。

阿家回到当初租的一居室。拖着瘦小沉重的身子。

屋子里满目狼藉。阿家和一行离去后,母亲疯掉般砸烂屋子里的东西,电视茶几被砸得乱七八糟。沙发撕裂,满地都是碎去的玻璃和垃圾。连窗户也被砸得破烂。

她一定是疯了。阿家无法想象当时的母亲是如何发作。她一定恨死阿家。

房东让阿家赔偿所有损失,并让她立即搬走。身上的几百块,完全不够支付赔偿。阿家想找一行想想办法。她通过琴初联系到一行,问他借点钱。一行碍于琴初没有答应。

阿家打电话给我。她的声音穿过漫长的介质变得颤抖生涩。泣不成声。她说:“昭南。我错了。我想回家。可是我已经回不去了。昭南,你知道吗?我再也不是从前的阿家。没有人会爱我。没有。”

我说:“阿家。你还有我。我永远都会在你身边。

我告诉阿家,过几天我就会回到北京,可以去住我家。阿家说她要来接我。

抵达北京已是黄昏。寒风席卷。大雪漫天飞扬。父亲开车来接我。在车站出口,我一眼看见了阿家。她身体消瘦,裹在硕大的深灰色大衣里。面色苍白,嘴唇被冻得乌紫。

她望着我,望着父亲。通红的双眼满是惊讶的目光和绝望的眼泪,泪水融化在雪花里,目光投射到父亲的脸上。我亲耳听见她小声地呼唤:“爸爸。”

时间即刻停止。当我回转过神来,阿家已经飞奔着离去,和着她的灰色大衣消失在大雪纷飞的黑夜里。我知道我已无法扭转。大雪就这样掩盖了阿家离去的背影。

父亲拉着我的手,让我上车。

“昭南。我——”

“你什么都不用说。什么都不用说。”

我害怕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冥冥中,我错了。

阿家已经不再需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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