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途‖第三章 青枳(1)

作者: 路小桑 | 来源:发表于2018-07-11 13:10 被阅读9次

1

那一年的夏季异常炎热,洪水泛滥,整个城市都被雨水浸泡。洪水汹涌,直升机在头顶盘旋,寻找遇难的人们。狗被淹没在深水之中,不停挣扎,咆哮。

郊区低矮处垃圾漂浮,死去牲畜的尸体被浸泡,发酵,最后“漂洋过海”。暴雨陆续下了半月,人们不再出门,守在被雨水淹没的家中。历经磨难的人们面对天灾总是镇定自若。而并不是大多数人都具有如此心智。他们惊慌失措,怨声不断。电视机里不断传来抢险报道,画面闪烁不定。

这是三年来我第一次看清父亲的脸。轮廓硬朗,眼神坚毅。在我懂事之后,父亲变得冷言寡语。那一年,南方洪水泛滥,父亲以母亲的名誉在落城建立慈善机构,筹募捐款。而那时的我们,几乎不讲话。我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父亲从一个和蔼可亲的人,变成了身边陌生得如同前世才会擦肩而过的路人。望着他冷淡得如同白纸的脸,我总是欲言又止。而在我成年之前,父亲与母亲的关系毫无破绽。他们在我的童年里扮演着亲密无间的角色。

母亲双腿有疾,是生我时落下的病根,阴雨潮湿天气便不能正常行走。7岁那年,母亲带着我离开落城,来到父亲的身边。父亲曾今是个极为普通的商人,80年代下海经商,辛苦创业,与母亲聚少离多。从落城这个名不见经传的三线小城来到北京,熟悉新的环境,学说北京话。

未曾上学之前,母亲便教我知书识字。母亲从不与人争执,面容静好。上小学的时候总是听不惯身边浓厚的北方腔调,对于一个来自南方小城的女孩,面对一群从未接触过的新面孔,面对一种陌生的方言,所有的行为都变得唯唯诺诺。进入高中过后,父亲就极少回家。生意扩展,应酬不断。在落城的时候,父亲春节挤火车回来,印象里,他穿一件军绿色太空棉袄,脚上的劳保鞋被磨穿露出若隐若现的脚趾。父亲曾经穿着它走过大江南北,路途周转,流离不定,踏过无数绿皮火车。母亲在厨房给父亲煮姜汤,父亲一进家门便一把搂住我,从包里掏出从各地带回的吃食和连环画。

后来父亲事业进入正轨,从小型的机车服装生产,到创立独立的高端品牌,聘请法国设计师原创设计,在沿海一带销量颇佳。而在这以后,父亲一直忙于工作,让我似乎忘记了他的脸。母亲因疾病不再工作,大多数时间都在家画画,做刺绣。双脚不利索,眼睛倒还实在。她在夏布上绣芍药,雏菊和白莲,丝线是自染的清丽淡雅色调,色彩赏心悦目。小时候我也随母亲画画,做工艺,但终究是浅尝辄止。夏布所制作的工艺品大多销往日本,法国,瑞士,漂洋过海到达不同的国家,地域,城市,供给人欣赏,穿戴。他们热衷于这些昂贵的手工艺品,预约订购,为之疯狂。母亲把绣好花样的夏布制成屏风,放置在书房案台边上。偶尔也绣蔷薇和鸢尾,做成团扇挂在墙上。这些看似没有实用价值的物件,凝聚了母亲多年心血,直到母亲肾脏衰竭,双眼开始模糊。

2

那一年的深秋,绵绵细雨下个不停。母亲腿疾发作,深夜里疼得睡不着,辗转反侧地呻吟。“昭南,昭南。”母亲在房里微弱的唤着我的名字。我急忙跑到母亲的房间,烧热水给母亲泡脚。按摩。母亲眼睛越来越不好,即使身边小事都变得力不从心。那张曾经清秀漂亮的脸庞因为疾病变得浮肿憔悴。色素沉着。岁月的刻刀在母亲的脸上刻下印记。她在老去。这让我感到恐惧。我望着母亲,望着她颤抖不止的双手和混沌的眼睛,如鲠在喉。想说的话说不出来,心中的种种不知道是不是疼痛的感觉。我不敢说,怕让母亲触及到心底里的那些荆棘。此时我已明白,只有母亲,才能让我相依为伴。

“昭南,你回去睡吧。明天还要上课。”我把房间里的杂物整理好,移走母亲床边的凳子和柜子。在母亲房外放置一盏台灯。夜晚不关房门,母亲若是半夜起来入厕能够让我看见。不能睡得太沉,有时真的希望自己能够成为比目鱼,有一只眼睛整夜睁着。

“昭南,昭南。”母亲呼唤我的声音。太阳从山的后面升起,光芒四溢。大片大片的白叶苎麻在山脚生长。母亲穿一件陈旧的夏布长裙,在一片繁茂的绿色中望我微笑。成群的蝴蝶飞舞,像极了种在花池里的各色鸢尾,色彩艳丽。山坡被大火燃烧,火焰迅速窜开。“昭南,昭南。快过来。快过来。”母亲置身火海之中呼唤我的名字,笑容灿烂。

我满头大汗地惊醒过来,朝母亲的房间望去,昏黄的台灯照得影影绰绰。母亲正睡得沉稳。确定这只是一个梦。我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喝完再也睡不着。

也许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睡不着。白天头疼难耐,无心上课。高考在即,第一轮复习已经在紧张进行。这样紧张氛围里的逼迫感使我心力交瘁。一诊完后,看着狼狈不堪的成绩惶恐失措。而此时的我能够怎样。母亲生病后,父亲请人照顾,但他从未回家探望过。母亲不语,我也不能说什么。这样的日子渐次过下去,如胶卷般在母亲的脸上刻下时光烙印。她在老去。她在老去。我时刻警惕地告诉自己。

那一年高考落榜。

拿到沉重的成绩单,心灰意冷地彷徨在空旷的街道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家,蜷缩在昏黄的路灯下。回到家已是深夜。母亲还未睡,坐在沙发上翻照片。我把成绩单放在茶几上,这一夜,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把满心的失意整理进简单的行李箱。这是我第一次离家。

“昭南,你真要离开?”母亲双眼憔悴地望着我。颤抖的双手整理着那件陈旧的白色棉布衬衣。“昭南,你要走,妈妈不拦你。出去照顾好自己,见过了外面的世界,想家了,就回来。”

“妈。是我辜负了你。”我再也忍不住眼泪,抱着她,闻着她尚为清秀的头发上散发的皂荚的清香。

3

从北京乘坐火车回到阔别多年的落城。小城的山坡还是记忆里的模样。大片大片的白叶苎麻生长繁茂,宁静的巷子里,猫儿眯着眼打盹。青石小道的角落,已经凋谢的洋槐和蔷薇。被雨水浸润的青石小道在阴凉处生发幽暗清香。青苔和蕨类植物在石头罅隙里滋生成长。巷子太老,我们太小。那些仅存的记忆随着一系列的拆迁与修建被磨灭至尽以至于荡然无存。黄土青石老房被推毁,接踵而来的是一座座仿古木质建筑。小城的古味已然变质。所幸那些时代久远的牌坊还在,波荡在那双充满好奇的眼里,印刻在那颗索然无味的心里。

岁月的刻刀不停地雕琢着波澜不惊的生活。小城日新月异。高楼耸立,公园盘踞半城。这些改变留给回乡探望的人们,风轻云淡。而此时的我,带着睽别多年的陌生感来到这个曾经生养我的地方。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逃脱。也许现在的我,要的只是片刻的停息。北京的空气让人太压抑,城市的喧嚣把我们衬托得比空气中的尘埃还要渺小。而我,在这样的城市里,几乎看不到自己的存在。

在落城停留一天,便转上了去往云南的火车,目的地在一个山间的小县城。那是我和阿家曾经向往的地方。小城的周边,种满了茂密的烟草和鲜花。人们自给自足,种植蔬菜和培养菌类。而在我高三的时候,阿家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不见。没有信件,没有留言。她就这样在我们的世界里杳无音讯。有人说阿家去了国外,可我不信。阿家要的,只是一个能够让人安宁的地方。僻静,古老。而如今,我独自一人踏上了这条追寻的道路。

我在寻找一个和我名字一样的地方,昭南。在地图上一个被人忽视的位置,我曾经发现过它。

火车到达目的地要在铁轨上运行一天一夜,身边没有可聊的人。原来一个人的旅途便是在自我的幻想中度过。太多的邂逅存在于梦幻的童话之中,在现实的世界里,我们只是看到身边的人来了,又去了。他们便如同河流中的沙子,曾经某一刻会堵塞在某个地方,而当洪流一来,也就全都随波逐流了,真正能够沉淀下来的,又有多少?在火车的接头处,拿出放在背包里皱巴巴的香烟。十块钱一包的双喜。因为它独特的香味和耐人寻味的余留感而喜欢上它。第一次抽烟是和阿家在一起。阿家打赌我不会抽烟,而我却硬着头皮第一次尝试了烟的味道。它并不是我生活里的必需品,然而许多时候,我需要借助香烟的味道激发自己的勇气。它就像晃动在眼前的风铃,左右摇曳,让人产生幻觉,最后在迷离中入睡。这些天在旅途中,不停地回想起那些和阿家一起的岁月。我曾经一度认为我们可以彼此偎依一生的人,到后来渐渐成为我生命里若隐若现的过客。像阿家这样在我生命里骤然消失的人太多太多,有些我们叫不出名字,而有些我们刚知道他的名字随后便消失不见了。

4

刚上高中的时候认识了她。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孩。穿一条浅绿色旧连衣裙,灰白布鞋。齐眉刘海,头发长到腰间。单眼皮的眼睛微带茫然。一看便是个安静的女子。印象里的阿家,羞涩安好,却是个目光犀利,言辞尖锐的女孩。那个时候,常常和阿家逃掉讨厌的物理课去冷饮店喝奶茶,看电影。和她最喜欢做的游戏叫“我是祖国的花朵”。就是在上课的时候猜拳,输掉最多的下课便站在男厕所边,戴着红花微笑着对进去的男生说“欢迎光临”。阿家喜欢在奶茶店的角落看书,一呆便是一下午。不说话,有时候抽掉整包烟。曾经的我无法判断阿家究竟是我生命的天使还是魔鬼,阿家带给我的是积极还是堕落。但我相信那个时候的孩子,内心都是渴望释放的。把生命里最本质的迹象表现得淋漓尽致。和阿家在一起,让我感到生命里前所未有的释怀。可以肆意地哭,肆意地笑,甚至是毫无顾忌地大喊。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学会了旷课。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幸福的孩子,温柔的母亲,能干的父亲,优越的家庭环境。而即使在这样的状态下,还是免不了对生活额外的追求。人终究是贪婪而任性的。

在每一个华灯初上的夜晚,阿家都会呆在学校外的奶茶店里看书,直到老板打烊才拖着沉重的书包回家。阿家的书包里装满了信件。她从不写给别人,都是写给自己的,阿家说,从十岁起每年给自己写一封遗书,每天给自己写一封信。生命里的孤独和落寞只有说给自己听,谁都无法明白。这种形影相随的孤独感只有自己能够切身体会到。从明白事理,到渐渐熟知人情。这生命里的千山万水,阿家说,只有她自己一步一脚印地走过来,才能感受到这条路有多么长,多么迷茫。而我并不知道这个年龄的阿家,心里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或许她和我们一样,是个单纯快乐的孩子,只是她的眼睛,在目睹一番风雨萧条后才渐渐变得犀利。

那一年的京郊,大雪像一层层洁白的莲花铺满大地,空气中的水分被凝结。雪夜带来宁静,仿佛全世界在此刻都被冻结起来,时间停止流动,人们停止快捷的脚步。车辆在雪地里驰骋而过,而轮印瞬间便被大雪掩埋抹去。

阿家依旧像平常一样,直到夜幕降临才拖着沉重的背包回家。那一天的阿家,双眼红肿。面色苍白。阿家是个不易表露心事的女子,她不哭,也从来不向别人倾诉。我不知道她心脏的负荷是多少,但是在我看来,她一定是个坚韧的孩子。

见到阿家的时候,她蜷缩在街边的公话亭下。像被药水浸泡的苍白的脸上毫无表情。雪花落在她的肩上,背上。融化在她木讷的脸上。

“阿家。阿家。”我抱着她,抱着她冰冷僵硬的身体。热腾腾的眼泪汩汩流出。我说,“阿家,我们回家。我们回家。”

阿家已然失去意识,昏倒在我的怀里。拖着阿家沉重的身体,踉踉跄跄地走在京郊的街头,没有车。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大雪茫茫,这是我最害怕无助的夜晚。

从那以后,阿家便很少说话。常常呆在角落里看书,抽很多烟。

也是那一年,我从上海回家。阿家说她到车站接我,但是当我抵达时,呼啸的寒风中,却未曾看见她的身影。那个雪花纷飞的夜晚,阿家从我的生命里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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