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你走过的人间,末路荒凉,心有余温。
1
斜阳从窗台铺洒进来,木头砧板上整齐地码放着切好的肉,银色刀刃反射了一缕阳光,炉子上的瓦煲正咕噜咕噜地冒着水汽。
杨清抬手捋了捋耳后的银发,从橱柜旁挺直腰身。
她沉思了一会儿,便解下围裙擦了擦手,取了钥匙往屋外走去。一阵马桶抽水声响起,陈榆生从卫生间里走出,担忧地望着门口的方向。
小区门口到百货商场这条路,杨清走了近二十年,两旁的小食店总是客似云来,烟火气氤氲着整条小街。
拐过这个路口,便是一家开了快十年的商场,附近小区的居民都会到这里买东西,生活便利。
商场三层是一个电影院,它的外墙挂着巨大的橙黄色招牌,“万国影院”。
杨清看着这四个大字,她和榆生曾经在这里看过无数场电影,尽管年纪大了,他们仍然保持着年轻时的爱好,两个电影迷。
今天是来看哪一场电影?杨清穿过来来往往的年轻人,看着售票处顶上花花绿绿的海报,一时想不起来了。
没关系,等榆生来了,就知道了。
陈榆生赶到的时候,杨清正站在影院门口张望,像个茫然无措的孩子。
“你怎么才来,电影是不是开场了?”
陈榆生望了望那排海报,二话不说走到售票台前,买下了两张电影票和一份带饮料的爆米花套餐。
“这部电影是年轻人看的吧。”
“哪有规定老年人不能看了?”陈榆生把一杯饮料塞到杨清手里,便带着她往影厅入口走去……
2
最近陈榆生多了一个爱好,临睡前他总要取出一副象棋,喊杨清陪他玩。
“你去外面找那些老头子陪你玩嘛,我不想玩啦。”
“来一盘,就一盘,这个锻炼脑子。”
杨清不好破坏丈夫的兴致,不情不愿地陪他对弈。
可是这棋越来越难,也越来越让人感到没意思。她望着棋盘失了神,好几次不知道轮到自己走棋了,甚至坐在那打起瞌睡来……
不知何时,棋盘已经被收起,陈榆生一手拿药片,一手端着水,站在身边轻轻唤醒了杨清。
“把药吃了,上床睡觉吧。”
杨清睁开迷蒙的双眼,看着白色的药片许久,才突然想起了什么,眼中的那团雾散去,只余下焦虑与不安。
3
今日,穿戴整齐的杨清和陈榆生前去拜访一位老朋友。
他们站在一栋门口开满绣球花的小楼前,杨榆生按了按门铃。
门后的主人家尚未现身,一只黑白色的狗便从刚打开的门缝里钻了出来,粗大的尾巴拼命摇晃着,往杨清身上扑去。
杨清吓坏了,她慌忙退后,挥动手中的雨伞将狗赶开。
“小喜,来,别太兴奋了。”陈榆生蹲了下来,抬起手臂,任由这只叫小喜的狗儿往自己怀里钻。小喜似乎对陈榆生非常熟悉,高兴得不得了。
杨清心中有些不满,她看了看门口站着的老人,一点没有把狗拉开的意思,反而笑眯眯地看着他们。
陈榆生的朋友,杨清有些已经认不得了,眼前的是谁?被主人家迎进屋子里后,她感到一阵尴尬袭来。
陈榆生似乎知道杨清在想什么,他侧身对自己的妻子耳语:“这是老周,周晋方,我们以前的老同学。”
当天老朋友相谈甚欢,回忆了许多年轻时候的事情,岁月如梭,旧时光像黄昏的湖岸,荧光闪烁,但又蒙上了一层柔和的雾霭。
杨清就是那个站在湖边的人,漫天霞光,映入她的眼瞳。果真,记忆是岁月最后的归宿……
从老同学家出来,那只叫小喜的狗前爪趴在小花园的铁质围栏上,看着杨清他们远去,发出阵阵呜咽低鸣,看上去焦灼不安。
“榆生,这狗以前认识我们?”
“你不记得小喜了么?”
“不记得了……”
杨清想,狗还真是长情的动物,就连曾经见过的客人,也这般热情不舍。要不是上了年纪身体不好了,真想养一只忠心的小狗以慰寂寥。
4
一个清晨,陈榆生毫无预兆地倒下了,杨清颤抖着奔出门,按响了隔壁邻居的门铃。
“老陈,摔倒,晕过去了……”
反应过来的邻居慌忙出门,杨清却领着人跑错了方向。
“杨老师,右边,左边是楼梯。”
杨清已经很久没有自己走出过大门,她分不清左右,更不可能认路。每次出门,陈榆生总是紧紧握着杨清的手,生怕她丢了。
可是这一次,陈榆生的手再也握不住她了。病床上插着呼吸机的陈榆生半边身子难以动弹,衰弱得仿佛一夜之间枯萎,皱缩的花叶,散发着凋零的味道。
一个年轻人走进病房,陈榆生努力睁大眼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话。年轻人俯身侧耳倾听,花了许久,才听懂了。
“放心,舅舅,我尽力会照看舅母的……你也别太忧心了,好好养病,舅母需要你。”
杨清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她恍然间已经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只觉十分的悲伤与不安,直到犹疑的目光再次落到丈夫脸上时,才仿佛找到了一点依靠。
陈榆生努力地握起杨清的手,眼中泪花闪烁。
5
电视里播着一片碧海蓝天,游轮甲板上的情侣正相拥着看那飞翔的海鸥,海风吹起恋人的头发,画面唯美隽永。
杨清想起了她和陈榆生认识也是在一艘游轮上,彼时一头青丝尚未落霜,陈榆生高大挺拔的脊梁也未佝偻。
后来,他约她到码头相聚,海风迷乱心神,一生幸福就此交付。
杨清嘴角浮起一抹微笑,从回忆中抽起思绪,然后起身走入厨房。榆生快回来了,得做饭了。
开门声响起的时候,杨清跑出客厅,她看见陈榆生提着一个旅行包,站在玄关处对着她微笑。
如果是年轻的杨清,已经奔过去跳入丈夫的怀抱了,现在热情已被流年化作柔情。
“你回来了。”
“嗯,回来了。”陈榆生故意挺了挺腰,似乎比往日还精神些。
健康,便是最大的福气,杨清悬着的心安定了下来。
“好香,饭菜好了?”
“没呢,醋又没了。”
“我去买,上回你说买酱油,最后倒骗我请你看了场电影。”
杨清摇摇头,“我是越来越胡来了。”
“有我在,怕什么呢……”
6
陈榆生这一出去,很久都没有回来。杨清心中不安,她把心一横,慢慢地出了门,嘴里默念着,“百货商场,找榆生……”
还是那条熟悉的小街,但杨清却如同站在世界的洪流旁边,站在巨大的漩涡中心,繁华的城市像潮水一般快要把她淹没。在这个旋转的世界里,她找不到方向,只能躲着人流,循着风,一路摸索,最后却来到了河岸的码头。
一辆冰激淋车停在旁边,三两孩子举着红红绿绿的冰激淋蹦蹦跳跳地从身边经过。
杨清想起了三十年前那个好吃的冰激淋,是陈榆生买给她的,她想再吃一次那甜甜的味道。
卖冰激淋的人只当杨清是要买给孙儿,推荐了小孩最喜欢的草莓味。
杨清吃了两口,觉得很失望。
她茫然地走着,杨清心中还记得,她是要找榆生的,但世界太大了,每一条街道都有很多人,很多车。杨清找不到自己的丈夫,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她停在一个钢琴店门口,失神地张望着,榆生最初对她倾心,就是因为游轮上的一架钢琴。
他说杨清弹钢琴的样子,像一个高贵公主。
粉红色的冰激淋融化,流淌到杨清的手指上,她走向了一架钢琴,手尚未触碰到琴键,便赶来一个肥胖的店员。
“哎呀,别碰!脏死了!”
女店员嫌弃地推了杨清一把,让她出去。
看着女人赘肉横生的脸盈满怒气,杨清害怕地退回到街上。她站在街角,眼前来来去去的人变得模糊,她止不住地发抖,她看了看身边,想寻点什么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阿清?”
一双有力的手扶住了杨清的肩膀,陈榆生的脸出现在身旁,他拧着眉头,那张本就爬了皱纹的脸显得更忧郁了。
“沿着这排商铺走到尽头,再往右拐,很快就到我们家了。”
陈榆生的声音如同从云端传来,她跟着丈夫的身影疾步走着,多少次她想喊他慢点,都来不及。
为什么陈榆生不像往常那样,拉着自己的手呢?
7
窗台的花很久没有浇水了,许多已然枯萎成灰绿色,杨清撑起身子装满了浇花壶,蹒跚着走到阳台,却摔了一跤。
她怎么都爬不起来,泼洒的水浸湿了裤腿,一片冰凉。
幸而这时保姆张姐来了,她打开门便吓了一跳,赶紧将杨清扶到床上。
看着空荡荡的天花板,杨清好几次想要开口询问,榆生呢?她的丈夫呢?
但是话到口边她却吐不出来,只剩下一串含混的呓语。
半梦半醒间,陈榆生来到床边,用他那仍旧温暖有力的手,握起了杨清绵软的手掌。
杨清安心入眠……
等到下一次醒来,客厅里却站了一个年轻的男人。
他身边摆着一个轮椅。
“舅妈,我给你送这个来,以后让张姨带你去散步。”
杨清不认得这个叫自己舅妈的人,丈夫刚刚还在,这会儿走哪去了?
“榆生?有客人来了……”
“舅妈,你在叫舅舅吗?他已经,已经不在了……”
自称是陈榆生侄子的男人眉头皱了起来。下一秒,他好像明白了什么,眼中闪过一阵悲哀。
“您忘了是么,舅舅的照片还在墙上呢。”
杨清顺着男人手指的方向缓缓转头,她看见一侧墙面,陈榆生的黑白照被挂得高高的,照片上的丈夫头发还是黑色的,他在看着自己微笑。
杨清摇摇头,不可能的,他刚刚还在自己身边呢。
扭头间,仿佛天地翻转,杨清眼前一黑,身子便瘫倒在地……
8
当她再次醒来,已是深夜,窗台透入的风拂过床头,月光朦胧。支离破碎的世界在这一刻好像重新完整,脑中竟少有的一片清明。
医生说过,她的病不会好转,只会一点一点地把这个世界,把自己的人生遗忘干净,甚至到最后,她会忘了怎么说话,怎么走路,成为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
但陈榆生说不怕的,有他在,杨清的记忆就有了备份。
“榆生,我们没有孩子,如果其中一个先走了怎么办?”
“有孩子又怎样,生死有定数,若真到了那时候,正好少了一个痛苦的人。”
“可我这病……”
“放心,我比你能抗,我一定照顾你到最后。”
这是刚刚确诊时陈榆生说过的话。但此刻,孤独从四面八方涌入,积聚,杨清感到如同窒息一般的痛苦与无力。
直到一阵开门声打破了这一切。
黑暗的房间里,陈榆生模糊的身影走向杨清,而他的身边还跟着他们养了快十年的狗,小喜。
“阿清,我带小喜出去遛遛,你好好睡。”
杨清感受到一只温暖的手抚过自己的额头。她张了张口,想说她也要去,但却怎么都讲不出话来。
小喜呼哧呼哧哈着气的声音尤在耳畔,杨清用力地扯开被子,从床上挣扎坐起。
所有声音却又消失了。
“榆生,等等我……”
杨清哑着嗓子,终于说出了话。她不顾衣衫单薄,追到门外,楼道里空空荡荡。
夜凉如水,路灯清冷的光反射在墨黑的柏油路上。杨清孤独蹒跚的身影转过街角,她好像看见了,榆生和小喜站在不远的路灯下,一人一狗正回头看着自己,等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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