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晓寒深处星未沉（27）
第二十七章
2006年上半年，随着事业和财富的急速扩张，刘任耕的公司出了一件大事，他所信任和倚仗的公司三大元老集体辞职，另立门户，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人心很脆弱，所以不要用金钱去考验。
等他们递交了辞呈，他才知道，他们不仅办好了营业执照，连写字楼都租好了。这三个人，一个手里握着客户资源、一个是技术骨干、一个主管财务。主管财务的那人给他留下了一笔账目不清的账，几个能干的年轻人也被他们挖走了。
这次釜底抽薪，刘任耕的公司受到了重创。
论工资和发展，那三个元老的薪水实际上比刘任耕都高，如果不是刘任耕抓住时机进军网络事业，他们可能还像过去一样，做着装电脑修电脑卖耗材的营生。论感情，刘任耕视他们如兄弟。他们也曾经携手创业、不分彼此。
苦留不成，刘任耕的烦恼和伤心变成了怨恨。他发誓要重振公司并击垮他们三人。
成星初劝他说：“位置不同对同一事情的看法就不同，你的公司在你看来是给了他们平台和财富，在他们看来，却是他们的辛苦劳动为你做了嫁衣裳。没必要和他们计较，各自奔前程吧。”
刘任耕哼了一声：“星初，你善良到内外不分了，我没那么宽容，我要让他们为今天的背叛付出代价。”
他紧锣密鼓地重新招兵买马，忙得脚不沾地，可公司还是陷入了混乱和低迷。
越是这样，他越是要硬撑——他把他的奥迪A4换成了A6，请客应酬更加奢华大方。
在这一次的哗变中，也有人显示了对公司的忠诚，特别是一名小会计，她发现了原财务主管在账目上所做的手脚，暗暗地搜集了证据。他们三人辞职的前一天，她把整理好的证据交给了刘任耕。凭借这些证据，刘任耕状告了他们三人的新公司并胜诉，追回了近百万被转走的款项。
刘任耕恩怨分明，立即提拔那个小会计做了财务主管。小会计名叫蒋彩虹，中专学历，只有二十四岁。
成星初说：“任耕，公司越来越大，你让小蒋做财务主管，她能胜任吗？”
他说：“经过这件事，我吸取了教训：人、财、技术和客户都必须牢牢抓在自己人手里，忠心比能力重要。”
他还让刘任勤辞去了护士的工作，帮他管行政，业务和技术他自己干。
成星初说：“任耕，任人唯亲弊端很多，我不赞成让任勤来公司。”
他烦躁地瞥了她一眼：“那我该相信谁？你能帮我吗？除了看书，真刀实枪的事，你会干什么？”
她理解他的焦虑，他背负着几百万的贷款，还有二十几名员工的工资——任勤也好、蒋彩虹也好，其实都无法胜任他交给她们的工作，他只能事必躬亲，巨大的压力让他的脾气一天比一天暴躁。
她想起和刘任耕一起宴请科技园区的领导的那件事。
那次在席间，有位领导得知她研究佛教史，就拿出他的一个随身佩戴的玉佛，说是花了好几千块买的，是某人高僧开了光的，有开光证，神通无边。
她认为应该告诉领导他被愚弄了，她说：“‘开光’的标准称呼是‘圣住’，意思是请佛的智慧安住于佛像之内。它只适用于寺院、佛塔、佛像的落成和佛经的安放等佛教活动。‘开光’只是一个佛教仪轨，没有什么神通，证件什么的更是荒诞。而且，佛教本身并不追求神通，因为神通有时候也是一种觉悟的障碍。”
那位领导很扫兴，和她争辩。她又解释了几句，领导有些下不来台，一顿饭吃得非常尴尬。
回家后刘任耕数落她：“这些领导，别人巴结还怕巴结不上，我好不容易请人家吃顿饭，他说什么你就顺着说好了，‘开光’是什么有那么重要吗？就你懂得多，领导都是傻瓜对不对？你读书读得连基本的人情世故都不懂了，真是傻得跟博士一样。”
这样的小事还有很多，例如她不会送礼、不会看眼色、不懂得领会别人的话外之音，甚至连饭桌上的“夹菜”她也做不好。
经过几次这样的事之后，刘任耕便不再带她去那些令她为难的场合了，需要女伴的时候，他就带上刘任勤或者蒋彩虹。
她明白：刘任耕的圈子和自己全然不同，她无法融入，而她的世界，他也无法融入，更不屑融入。
为了为他分忧，为了跟上他的节奏，她想过改变自己，想变得有用，但她不知道该怎么改变。她能做的只有为他做饭洗衣，可是，他早就雇了一个全能的保姆，家务事保姆做得比她好很多，而且，他忙得几乎没有在家吃饭的时间。
他说的没有错，对于他的事业，她实在是没什么用。
成星初从未想过，刘任耕的成功带给她的不仅是衣食无忧的生活，而且还有无法言说的挫败感。她自认她的苦恼是矫情——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羡慕她，可她还是忍不住怀念那段居无定所的日子。曾几何时，他还说她是他的“王炸”，而现在“你看那些书有什么用、你能做什么”却成了他的口头禅……失去了欣赏，尽管你还是你，可他却不再是他。
成星初的时间都用来备课了，可是备课不仅对于刘任耕来说没有什么用处，对她的工作也没什么“好处”。学校对教师的评价越来越看重“项目”和“课题”，备课上课在很多人看来就是在瞎耽误工夫。她的课上得不错，学生反映挺好，可这与学校对老师的评价毫无关系。其实，对于行政规划的那些“课题”和“项目”，她原本就不感兴趣，而那些“课题”和“项目”都强调应用性，她也不知道宗教史如何才能与应用挂上钩。她的学科在学校缺少有影响力的学科带头人，她单枪匹马的，就算想争取“课题”和“项目”也争不来。她看着许多同事为了争“课题”和“项目”无所不用其极，心里为他们感到不值：斯文扫地。于是，她自觉地远离了“课题”和“项目”，可她的超脱，在学校看来就是不求上进。
作为一名名校毕业的博士，逐渐被学校边缘化，她难免有些郁闷。当她把工作中的困境告诉刘任耕时，刘任耕的态度是：“在任何一个领域混，你都要适应环境，环境是不会来适应你的。你混成这样，就是幻想别人来适应你！”
她说：“可我适应不了。”
他说：“你不行，我来，我不信我给你弄不来几个‘课题’！”
她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刘任耕说：“那你什么意思？觉得学校不好混？那你就你别干了，家里又不缺你那点工资！”
她说：“我也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只是想从他那里得到支持，可是刘任耕不明白。
她自嘲地把网名从“清都山水郎”改成了“百无一用是书生”。
改网名本是她一时的率性，明澈却发现了，他在她的博客下面留言问：“博主改名了？为什么？”
她有些感动：这个世界上，注意到她改了网名的人能有几个？
她说：“觉得自己很无能。我学的宗教史专业，总被人说没有用，也是的，陈年旧事、冷门，有什么用呢？想搞点研究，不跟着上面的指挥棒走，不仅吃力不讨好，还被领导认为是不听话、不上进。跟着指挥棒走，我既不会又不感兴趣。有时候想不如干点别的，可干别的我更不会。总之，有种找不到出路的感觉。”
他回复说：“星初，多数文史哲宗的研究都没有实际的效用，庄子说：‘无用之用乃是大用’，文史哲宗的工作是关注人类灵魂的工作，精神的历程和依归、心性的剖析和探讨、生和死，这些都是人类的终极命题，怎么能说没有价值呢？科学和宗教都是人类思考的结果，都是认识世界的方式，都有梳理和总结的必要，否则，人类还有什么资格配得上万物的灵长？在河上建一座桥是有价值的，在心灵上建一座桥也是有价值的。这一点我有自信。
你说想做点自己感兴趣的事，我觉得这个想法对路，但做自己的事，有时候需要一点孤勇，外界的指挥棒啊、校方的评价啊就不能太在乎。这点孤勇，我不仅希望你有，也觉得你一定能有，做自己才是真的强大，你说呢？”
明澈的话，让她觉得他真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在心灵上建一座桥？越来越功利的社会，有多少人在乎心灵上有没有桥呢？有多少搞研究、写论文的人是为了在心灵上建一座桥呢？明澈的“孤勇”，其实就是“不识时务”。可是，这种“不识时务”对于她来说，是同道、是鼓励。
她想：刘任耕的事业也好，“项目”和“课题”也好，不能融入就放弃勉强吧，如果不再强求自己做一个好妻子好教师，做自己其实比改变自己要容易。
一个星期天，刘任耕叫任勤和蒋彩虹到家里吃便饭。
蒋彩虹五官清秀，打扮得非常新潮，但气质上仍然有着农村姑娘的质朴。
大家一起吃水果，成星初不小心碰翻了蒋彩虹放在沙发上的包，包里的东西撒了一地，她连忙替她捡，发现包里塞了一本《财务活动分析》。
成星初问：“彩虹，你在看这个？”
蒋彩虹红了脸：“成老师，在学校我只学了点记账法，现在不够用了……我做梦也没想过能有今天，不能让刘总操心财务上的事，我得多学点东西。”
她对任勤说：“任勤，你也学学小蒋，你哥都要累死了，你还不抓紧多学点东西帮帮他？”
任勤苦笑着：“嫂子，我也很想啊，可是我这双只会看血管的眼睛，一看到那些程序和英文头就晕。”
刘任耕说：“不着急，在我身边多看看就上路了，关键的是做好我的眼睛。”
任勤没有答话，蒋彩虹却说：“刘总，您放心，您让我干啥我就干啥，绝没二话。”
成星初暗暗替刘任耕高兴：这个姑娘好学而懂得感恩，值得重用和培养。
07年的暑假，成星初接到了应璇的电话，说她要和陈鹏回清州办事，希望和她见一面。
成星初很高兴，这段日子刘任耕又忙又累，她真是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刘任耕听说应璇要来，说：“我来安排吧。”他让司机带着她去接机，又嘱咐保姆打扫卫生、收拾了两件客房，说：“不能让你的同学住外面。”
她觉得很欣慰，任耕做事永远是这么玲珑周到。
陈鹏一直夸赞成星初的家：“还是星初有品位，这么大房子，满满地都是书香和雅致。我要是有位像你一样的老婆就好喽！”
成星初笑着说：“应老师比我强。”
晚上，刘任耕提前回家，还带了一瓶82年的名酒。他和应璇、陈鹏只在赵歌的婚礼上见过一面，没有深谈，这次和陈鹏却一见如故。
吃完了饭，刘任耕和陈鹏谈兴不减，刘任耕对陈鹏讲他的互联网，陈鹏和他说艺术品投资，成星初和应璇根本插不进嘴。成星初开心地说：“干脆，今天晚上我还和应老师同屋吧，你们俩到客房聊个尽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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