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成星初走到应璇身边,轻轻抱住她。应璇靠在她身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她对应璇的幻灭和无力感同身受。
她说:“应璇,你在这里住两天吧,这里很清净,不会被打扰,而且,我和明澈都在。”
接下来的几天,应璇住进了停云寺的客房。成星初每天都陪着她,应璇说话,她就陪她说话,她不想说,她也不多嘴。
这几天,成星初也在重新认识陈鹏,他给她的印象一向是开朗明快、光明磊落的,这样的人竟也有包藏祸心的阴险面,她感慨于人性的复杂。可陈鹏值得同情和原谅,这一点她是毫不犹豫的,后来他所做的一切,已经证明了他的人品。可是,她知道应璇很难做到,陈鹏是她最亲密的人,不像她,应璇的痛是切肤之痛。
应璇还去探望了翟伯母和成星初的妈妈。
几天过后,在慧安的禅房,应璇终于能够和成星初谈陈鹏了。
这些天应璇一直烟不离手,她说:“成星初,我有几个问题需要解决。第一,告密者陈鹏是可以原谅的吗?第二,赎罪者陈鹏是可以原谅的吗?第三,陈鹏是爱我,还是在骗我?”
多年的科学训练使应璇形成了一种理性思维,可这不是理性能解决的问题,所有的答案,都应该问她自己的心,不是哪一个是对的,她就该选哪一个,而是她愿意选择哪一个,哪一个就是对的。
她说:“应璇,告密者陈鹏和赎罪者陈鹏是一个人,这三个问题不可能分得这么泾渭分明,我们能不能合在一起?”
应璇说:“好,我合在一起说。你一定懂得什么是初恋,如果我这曾经强烈地爱过一个人,那人就是没有精神分裂之前的翟彬彬,你没见过他,他聪明、积极、有抱负、又温和体贴……可是,翟彬彬,我,顾天晓,翟伯母、顾天晓的家人,都因为陈鹏的告密,全部改写了人生。”
成星初低声说了一句:“是所有人都改写了人生,包括陈鹏。”
应璇厉声说:“可他还活着!”
成星初说:“你要他死吗?
看应璇不说话,成星初接着说:“应璇,我能说说我的看法吗?你为什么原谅了明澈,因为明澈为犯的罪付出了代价,你觉得这代价可以抵消他的罪。陈鹏也付出了代价,这些年他散尽家财,生意也不好好做,不仅帮助你们赡养翟伯母,而且惠及一方老人。他还找到了翟彬彬的女朋友,也就是你,不婚不娶、守护着你,不求回报。我觉得这些代价也可以抵消他的罪。明澈说,陈鹏和他是一样的。”
“陈鹏和明澈是不一样的!明澈做了错事,是迫于压力是被动的,陈鹏却是主动告密,这怎么是一样的呢?明澈用苦修来赎罪,陈鹏的赎罪是什么呢,把自己伪装成高尚的人,骗取舆论的赞扬,在感情上,真真假假,把我玩弄于鼓掌之中!你还记得在你家里,我俩曾用多么美好的想象来判断他么,我们认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那时候,我竟然觉得自己是个幸福的女人……”
应璇又哭了。剪不断、理还乱,再怎么理性也解决不了感情的难题。
成星初和应璇一直这样说着话,不知不觉到了映月庵晚课的时候。报钟声响起,慧安路过禅房,邀请她俩一同去上晚课。
应璇对成星初说:“去听听法师们上课也好,静一静心。”
她俩跟着慧安净手净面后走进了大堂,慧安对她俩说:“你们站在门外面,看着我们就行,哪怕是听听炉香赞也是可以洗涤烦恼的。”
礼佛、上香完毕,随着一声磬、一声鼓、一声铃响起,慧安起唱,大家跟着她一起唱起《炉香赞》,之后女尼们跪诵《阿弥陀经》,继而绕佛行走,礼拜八十八佛。女尼们悠长而又整齐的念诵久久不散,香雾缭绕中,诸佛端坐莲花台垂首微笑。
不知为什么,成星初的心仿佛也被敲击了一下。
应璇说:“这些佛的名字我听不懂,咱们走吧。”
她们离开大堂,成星初说:“我今天感觉有点奇怪,她们念的经,我好像听进去了。”
应璇说:“你是专业看佛经人,怎么到现在才听进去?”
她说:“读经和念诵不一样的,读经只需要看懂,念经据说可修戒定慧三学,身口意三业圆满。梵呗属于灵性音乐,她们的这种念诵需要调整气息,发音可能比美声唱法还要难呢!以前我听僧侣们念经,只觉得慢、太慢,今天突然不觉得慢了。”
应璇微微一笑:“这么说,明澈也是天天练习美声唱法,我也该向他学学,至少可以抒发心中这口郁结之气。”
成星初拉着她的手:“应璇,你笑了?你要是想抒发郁结之气,咱们可以去喊山!”
两人沿着进山的小路走着,抬头远望,她们看到了徘徊在榕树下的明澈。看来,每天黄昏到山中散步是他习惯。
成星初向他挥了挥手,他迎着他俩走过来,僧衣飘飘,那串砗磲持珠辉映着夕阳。
他对应璇说:“应璇,你这两天好些了么,我知道你需要时间,所以没敢打扰你。”
成星初说:“应璇刚才笑了。”
他说:“过去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事情既然已经逆来,不如选择顺受。我说的顺受,不是指被动消极地接受,而是指主动地去接受,好好想一想,想通了,逆来可能就成了平顺。是该先对自己笑一笑的,算是主动接受的开始。”
应璇说:“遇到这样的事,笑,太难了。”
“可你不是一般人,是应大侠啊!”
应璇又笑了一下:“我是走投无路才到你这里来的,大哭了几场,现在好多了。”
成星初问明澈:“别人都在上晚课,你这个做方丈的偷偷溜出来,不怕弟子们造你的反?
“寺里有监院,晚课有维那,我缺勤一两次没关系,再说,我也不是不上晚课,只是自己上罢了。你怎么知道寺里在上晚课?”
“我们刚才还在映月庵看慧安他们上晚课呢!”
“是吗”,他问应璇:“你注意到佛像了没有?”
应璇抬起头,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温和地说:“所有的佛像眼睛都是垂下来的,为什么呢?因为他时刻俯视有情、心怀悲悯。他为什么要对愚痴的有情众生心怀悲悯呢?因为他有爱。”
应璇和成星初都不明白他要说什么。
他继续对应璇说:“应璇,你回答我一个问题,你对陈鹏有没有爱?”
应璇说:“我现在说不上来。”
“那我换一个说法,你对他有没有感情?”
应璇不说话。
明澈说:“我们从来都没有为佛做过什么,我们在过去的无量世无量劫中还有可能做下了无量的恶业,可是佛,并没有因为我们的恶业抛弃我们,而是用一颗悲悯之心传递着他对我们的感情。”
应璇和成星初明白他在说什么了,应璇说:“我是凡人,不是佛。”
明澈沉静地:“佛,曾经也是人,我们所经历过的人生,他都经历过。我们的人生问题,都可以向他寻求答案,他告诉你的,就是最智慧的。应璇,佛已经用他的目光告诉了你解脱的方法,你,我们,聆听他的教诲。”
又过了两天,应璇开始正常吃饭,前几日,她一直寝食俱废。
吃完饭,她说:“明澈让我好好想想,我虽然做不到逆来顺受,但也不再那么任由情绪支配了。突然间知道了一切,我失去了理智。这些天,我一直在怀念和翟彬彬在一起的日子,把自己当做翟彬彬的女朋友,所以,我觉得我是受害人,陈鹏是加害者,我苦苦挣扎的是能不能原谅他。但这立场完全是错的,在翟彬彬面前,我和陈鹏一样,都是加害者。把翟彬彬推向的死亡的第一个黑手是陈鹏;第二个是明澈,可给了他致命一击的是我。所以,我凭什么理直气壮地去声讨陈鹏呢?这么简单的道理,我竟想了这么久!
成星初立即握住她的手:“应璇,你和他俩不一样,你是受害者,你和翟彬彬分手,是出于无奈。”
应璇冷静地:“你不用忙着帮我脱罪。我得找对自己的位置,否则我就被这团乱麻困死了。我不是受害人,我没有资格考虑原不原谅陈鹏的问题,有资格回答这个问题的只有翟彬彬的在天之灵和翟伯母。所以,陈鹏是否值得原谅,这个问题是个空命题,我无权考虑。”
成星初说:“应璇,你既然想得这么清楚,就应该明白即使陈鹏是骗你,也是一个善意的欺骗。明澈说得对,佛因为悲悯,才不计较我们的恶业。我们对他也应该心生悲悯。”
应璇说:“如果他是个恶棍,我也没必要这么痛苦了,原不原谅他既然是个空命题,我就只剩下一个问题了,他到底爱不爱我?”
成星初说:“我真佩服你,还能这么冷静地思考问题。”
她说:“我要回去向他求证。现在,我对他的看法全部都改变了,不仅需要向他求证,也得向自己求证。”
成星初为她能做到这一步感到欣慰。
应璇离开的那天,明澈和成星初要送她到火车站,应璇执意不肯,她说她愿意一个人走走。无奈,他俩只好送她坐上了去火车站的公共汽车。
成星初对明澈说了应璇的想法。
明澈说:“应璇是个了不起的人,她对陈鹏的告密和赎罪不予评判,实质上就是一种宽容,宽容不仅是一个态度还是一种智慧。”
她问他:“陈鹏呢?他应该更不好过。”
明澈说:“他没有联系我,我也不想多说,不管多么艰难,也得走出这一步”,他看看她:“陈鹏比我当年要有勇气。”
她说:“不知道陈鹏对应璇到底是怎样的感情?”
他说:“我觉得,他俩这么多年,陈鹏不会仅仅是出于赎罪。”
看到他仍然拿着那串砗磲持珠,她想:他可能是思念母亲了吧?
两人走着,不时有路人向他们投来异样的眼光。
成星初有意识地拉大了和他的间距。
他和她说着话,突然停下,手捂着胸口,额头和耳边全是汗。
她问他怎么了,他摆摆手,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他才说:“刚才一阵心悸,昨晚熬夜了,没休息好。”
她数落他:“你还跟我说人到中年身体最重要,你这么拼命干什么?”
他扶着一棵树,喘着粗气。
她不能去扶他,只能在身上上下找,找到他给她的那块手帕,递给他。
又过了一会儿,他恢复了常态,一边擦汗一边说:“明天有个单位让我去谈谈汉传佛教的建筑特点,很多年不摸建筑学的书了,需要准备准备。”
她说:“刚才你的样子真是有点吓人。你心悸是怎么回事?看医生了没有?”
他笑着:“看过了,医生说就是一般的房扑,是思虑过度所致,给了点中药,我很认真地吃完了。这个色身还有用处,我很在意他。”
她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只好说:“明澈,你要保重。这些年我被医院啊,生病啊搞得很害怕,承受力也越来越差。”
他没说话,目光落在他和她的一米多的距离上。
一群打扮得奇形怪状的年轻人从他俩身边大说大笑地走过,有两个孩子还窃窃私语说:“看,和尚蜀黍,还蛮帅的嘛!”成星初知道,孩子们那种风格叫“杀马特”。
等年轻人走过去,明澈笑着说:“星初,我觉得我很自然,他们很怪诞,他们看我亦如是。”
她说:“你不怪诞,只是在如此摩登的现代,你活成了一个古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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