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会忘记你，但我会有新回忆

很多日子里，直到后半夜，双脚还是一心一意的凉，很多日子里，窗外的雨，还是如火如荼淅淅沥沥地下，很多日子里，我翻开一本小说，却只能看到一半，总不忍心读完，就好像许多故事，往往无疾而终，没有一气呵成的结局。

秋天的金桂，是去拉萨之前采撷的，被我插在瓶子里，不知不觉，恍惚已是寒冬。

它的花已枯萎，它的叶也衰颓，它的色已黯淡，它的芬芳已然消散，无法捕捉。

然而某个迟迟不能入睡的夜晚，我猝不及防看见它落在天花板上的影子，硕大迷离，像长着翅膀的蜂鸟，又像是气势汹汹的武装美人，更像是传说中的梦魇。

那一刹，我也不知该是惊，抑或是喜，总而言之，我只是呆住了，静静地凝视着它，凝视着，这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的景致。

像英国女作家弗吉尼亚乌尔夫，凝望着「墙上的斑点」那般凝望，可惜我的意识，流淌不成气候，所以写不出《到灯塔去》或者《达洛薇夫人》那样的杰作。

其实许多日子以前，我就应该将它清理掉，像清理掉掉在床上的头发，落在地板上的指甲，放在桌上的糖纸，遗忘在盒子里的，字迹消失已然空白的电影票。

人也许是需要时不时地自我清空的，然后才能够让自己的生活被新的事物填充，这并非骨子里的喜新厌旧，而是有些东西随着时过境迁慢慢不合时宜。

毕竟，一季有一季的花开，一季有一季的气候，一季有一季的心情，一季有一季的浪漫。

但是，我没有那样做，也许是因为惫懒，仿佛它安安稳稳地倚靠在瓶中，已经成了一种水到渠成，自然而然的风景，就像墙上的一道裂纹，就像房间角落里的红木箱子，就像我放在柜子里，也不会再穿的去年的米色毛衣，但是它的存在，已经变成了习惯，所以何必去推翻。

也许是因为，我还留恋着多少个日子以前，曾经滋润过我的那阵黯然消魂的甜香，所以一时之间，我还不能一劳永逸地忘却。

就像我还不能够忘却，那年夏天，像萤火般幽美而又如烟火般短暂地出现的你，不能够忘却，你来的时候撩起的耳畔的那一阵凉爽而又微醺的晚风，还有挂在树梢，那一轮皎洁粲然的峨眉月。

已经过去了这么久，过去了几个秋，过去了一个跌宕起伏的春，过去了一个闷闷不乐的夏，又辗转轮回了一个跋山涉水的秋，直到如今棉袄加身的冬。

我去了离你千山万水的北方，又去了你曾念念不忘的西藏，我在中央大街的寒风中，默默呼唤你的名字，我在日光倾城的布达拉宫，想着彼时彼刻的你，是不是像曾经梦想的那样，活得自由自在，洒脱开朗。

然而时间和距离，并没有像太平洋的海浪，将你留下的孤独岛屿淹没，它只是有时候被阴云遮住，而有时候，又幽幽地浮现。

走在城市当中，有时候会幻想，我曾经与你擦肩，你曾经穿着厚厚的毛衣，走过我身旁，或许某一个瞬间你认出了我的脸，却只是无可奈何地发出一声被岁月酝酿发酵的叹息，然后朝着另一个地方，渐行渐远。

我曾经遇到一个，走过万水千山的姑娘，她善良乐观，开朗活泼，具有亲和力，在旅途中认识了许许多多志同道合的朋友，但我知道，那只是她展示在人前的样子，在所有不为人知的时刻，她伤感忧郁，小心翼翼，渴望解脱，却退无可退，因为她心里藏着一个情深缘浅的人，只能冷暖自知地想，却不能在人世间，清清白白地望。

我曾经以过客的姿态，窥探到了她的心事，并且暗暗揣摩她的心情，虽然不声不响。

我也曾经不由自主地透露给她，我能够体谅，能够明白，那种「所爱隔山河，山河不可平」的沧桑寂寥感觉，但我没有告诉她，有关于你的点点滴滴。

其实，说不说都没有关系，重要的是彼时彼刻的心情，而你不过只是一种情绪的载体。

在别人眼里，你只是一个飘渺的幻影，没有情绪，没有五官，而在我心里，你像海边的浮雕，没有温度，但是每一处凹凸，都真实有棱角，偶尔还会感到阵阵生硬的疼。

每个人都有一段渴望被岁月尘封，却一直不能够如愿以偿的心事，每个人都有一个以为能够相忘于江湖，但其实从来不愿意舍弃的人。

有关于你的记忆，虽然越来越模糊，但是始终留痕，我也曾把它们写进我的故事里，蜻蜓点水，或者移花接木，幸好你不会读到。

有人说写作是为了记得，有人说，写作是为了遗忘，他们都对，正如他们都不见得全对。

写作之于我，像挖开一个洞穴，放进一副棺椁，这一刻是为了停止，这一刻也是为了重新开始，但是年年岁岁，我总会来的。

它们从来不曾真真正正地离开我，我会来送上一朵玫瑰花，像马尔克斯笔下的痴情汉，我会来发自肺腑地赞美你，像玛格丽特杜拉斯笔下的中国男人。

许多人被往事压得直不起身，许多人被爱情熏得黯然销魂，许多人年纪轻轻，但是已经过尽千帆，默默守着一座仿佛枯木古井一般饱经沧桑，白发苍苍的灵魂。

但是也有许多人，矢志不渝地向往着重生，即便不是浴火涅槃，但是愿意心怀希望。

就像石黑一雄的小说《远山淡影》里三令五申的那样，无论曾经遭受过怎样的坎坷磨难，无论生活给了我们怎样密密麻麻的伤痕，我们仍旧应该将生活继续下去，努力向前看。

也许下一次走过那条巷子口，你会出现在我眼眸，也许我不会再像从前那样狼狈，也许你会愿意为我多停留一秒，更可能的是，总会有一个新的人，会比你更懂得小心呵护，浪漫温存。

在这个冷淡而萧瑟的初冬，我想我明白了所谓成熟的爱情，或者苍凉的人生，明白了亦舒小说《人淡如菊》里的乔对昔日恋人的感情——

原来有些爱情，不担保幸福，不担保长久，不担保名利，拥有的时候让人沉醉入迷，失去的时候十分刻骨铭心，待到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之后，即便往事无需再提，但是那段心情，依然让人感激，甚至留恋不已。

原来多年以后，我仍然如此怀念你，平心静气，淡淡忧郁，原来你是如此难以忘记，但是那又如何，我总会有新回忆，我总会抵达新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