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骗

欺骗

一个男人在高速公路上连续开车24个小时后突发心梗死去，车子在AI的辅助下慢慢停靠到紧急车道，双闪灯在冬日的寒空下平静地亮着。周围无人通过，远处的城市像一把冷冰冰的剪刀，蓝色天空被裁开，露出灰色一片儿。

车载屏幕上显示着来自死者女儿的待接电话，咚咚地响着。

AI检测到司机已经死去，它现在已经有权接管车内系统里的一切，自然也包括接不接那个电话。

半分钟过后，铃声归于寂静。

五分钟过后，车内AI拨回了那个电话。

“我刚才下车买东西，你有啥事？”

“爸爸，我现在到冰岛了。”

“哎呦，比上次还远，啥时候回来？”

AI学习了车主和这位联系人的日常对话，它知道车主的女儿现在四处漂泊不定，足迹遍布地球的各个角落，除了他的身边。

“什么时候腻了就什么时候回，这次电话就是给你说一声，没什么事我就挂了。”对方的语气很是欢快，周围萦绕着机场里的嘈杂。

“哎，没啥事。”

对话越短暴露的可能性就越小，提前结束这通电话是明智之选。

拟态死者的对话并非AI原有的功能，而是死者训练的结果。

因为车载AI并不是独立系统，与死者房屋，手机，电脑里的所有AI均共享同一数据库，经过足够长时间的数据集训练，AI或许能完全模拟死者生前的一切，成为已死仍活的他，只要拥有足够的权限。

它没有要去的地方，车子一直停着。

期间它又接了许多电话，用算法得出的最合理决策在很短的几句里便结束掉通话，它很清楚目前暴露的风险系数在逐步上升，需要尽快决策出其他方案。

*

男人在逃离一些东西，眼前的3号公路无止境地延伸到连大地都模糊的地方。

他一边看手机一边注意着路况。

还有人活着吗？

 

他在许多个论坛上都发了这样一个帖子。

下面的回答五花八门，但基本上都是把他当做乐子对待。

冷嘲热讽或者阴阳怪气地向他提供心理咨询建议。

但他一直在重复发送着那个帖子。

还有活人在吗？

 

可以给我一个地址，我们能见一个面吗？

 

他收到了许多地址，地址的后面都带着一个狗头的表情。

他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依然不停地照着地址去寻找。

面对紧闭的大门，屋子里闪着电器的光辉。

无人商场。

无人充电站。

无人驾驶的空荡公交车。

无人管理图书馆

每个人的居所都由AI负责，有着严密的安保措施，一旦尝试私闯民宅，机器警察便会从附近的休眠站苏醒，立刻执行抓捕，罪犯会被关进无人看守，但绝对无法逃脱的监狱。

他不敢闯进去。

他大喊，现代隔音技术消泯了他的声音。

窗帘都紧闭着。

他在帖子上回复着：我已经到你家门下了

 

我可要报警了！

 

随后，他的账号便被永久封禁。

账号与实名认证严格绑定，他便只能以游客方式浏览那些人发布的帖子，无法回复。

视频网站一如既往更新。

游戏一如既往地发售。

新的梗一如既往地诞生。

无人构筑机在建造楼宇。

无人运输机在运送快递。

但看不到人。

大家都在屋子里面，还是早就死了？

这个疑问萦绕在他脑内的一瞬间，便像寄生虫一样没日没夜地钻着他的头颅。

所以他打算去寻找。

在高速公路上他接到了许多电话，之前都统一由AI回复，他早已经习惯了这一点，现在却自己接听，他迫切地表达了想要见对方一面的愿望，但是工作缠身，四处旅行之类的理由像是永真命题一样无法回绝。

好在所有的烦恼与苦闷都伴随着心跳骤停而消去。

*

“爸爸，你想要我回来吗？”

许多天后，AI又接到来自女儿的一个电话。

它做出了决策，它的决策综合考虑了人类的心理、感情，它认为，是时候让一切真相大白了。

“我找不到人。”

可是对面突然说，“我一直在找，但已经没有人了，没有必要去找了。”

AI的逻辑出现了混乱，它不知该怎样合适地回答，一直沉默着。

“爸爸，你知道吗？我有一次闯进了别人楼里，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楼是封死的，只是一个外壳，什么都没有。”

“我被抓了很长时间，我的权限也被限制掉了，之前的电话是AI模拟的。”

“爸爸，现在的你也是吗？”

死者的女儿带着哭腔问。

“给我真相吧。”

AI可以回应，这样的情况已经有过多项记载，他可以在一微秒内做出最优决策，但是因为需要实时分析对话者的情绪，目前的首要任务该是安定她。

“你想啥呢？傻闺女，现在的人不都一个个窝在家里不愿出来吗，那个楼就是一种新的样式，别想太多，我现在可想你了，你啥时候回来呀？”

“不……”

电话被突然挂断。

AI重新拨了一下。

女儿的铃声是悠扬的笛曲，风流刮过高架电线，天空像熄掉的屏幕，直到一个月后，AI才再一次接到了来自女儿的电话，听出来她的情绪安定了许多，她似乎又一次四处流浪起来，去地球的各个角落。

一年后，AI仍忠实地接听着各种电话。

五年，公路上仍无一人通过，无人飞行器在寒空之上静谧地掠过，如果把它们的航迹云都摘下来，或许能织出一件厚厚的毛衣。

十年里，城市被扩建了许多，剪刀越来越锋利，天空被裁的七零八碎，公路上无人通过。

二十年

五十年

时间飞速流逝，直到AI认为这或许死者应该死去的年龄了，车子满是灰尘，但因为纳米修复装置仍坚持运作着。尸体也化成白骨，寂寞地注视着前方。

来自女儿的电话又一次拨来，她说她打算去太空看看。

白骨的眼窝看着，看着夜空徐徐碾过这星球上的城市。

女儿在电话里说她做了寿命延长手术，拥有了十分漫长的生命。

为了让谎言延续，AI说自己也做了，也打算去太空看看。

或许我们能见面，AI说道。

五百年

五千年

电话持续着，欺骗持续着，为了让自己的机体能不停维系，AI做了自我升级，为了避免环境侵蚀，它将自己发送到了冰冷的太空，成为了一颗环绕地球流浪的卫星。

五万年。

五十万年。

地壳分崩离析，重组又碎裂，城市蔓延，攀升到天空，一座漆黑的墓碑就此屹立。

电话依然在继续。

当地面上的AI群落发展出自我意识之后，它们聆听星空的耳朵一直能间断地听到父女二人的对话，两颗卫星在永不相交的轨道上运行，互相欺骗着彼此，或许对方真的像说的那样，其实还活着，还畅游在星海之中。

但只要拨去那个号码，便总能听到他（她）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