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禧。”
清脆的声音像一把利刃，干脆直接、不带一丝粘连的切断了千禧的思绪。千禧抬起头寻找声音的来源。
“雨玲，你也在这儿。”千禧略带惊讶的说。雨玲是千禧的同班同学，家就住在县城，学习成绩一直位居前列，也是学校搞活动时必不可少的文艺骨干分子，正是她，从不把千禧特意形成的孤岛放在眼里，是经常涉水而过的异端分子。这让千禧有时感觉莫名的烦躁。
“哇，生活大爆炸编剧写的书。”雨玲大咧咧的走到千禧身边，从他手中拿过那本让千禧感想颇多的书，前后翻看着。
“生活大爆炸？”千禧问道。
“对呀，美剧，超搞笑的，你没看过？”
“没。”千禧随意的摇了摇脑袋，就将注意力转移在别的书籍上。
“那吸血鬼日记可看过？”
”没。”
”那......欢乐合呢？”
“什么都没看过！”还未等雨玲的话说完，千禧就果断的给出了答案，这也是他厌烦的事情之一，不停的被问这个看过没，那里去过没，千禧认为有些事情不管做没做，都不会影响自己已经18岁，并且是高中生这一事实。谁也没有规定过18岁的高中生必须要怎么样不是么？
“千禧，明天周末你来县城我们一起去动物园吧？”雨玲很聪明，感觉自己惹千禧不高兴后马上转换话题。
“我该回去了，明天没什么时间。”千禧说着把手里的书放回书柜，转身离去。千禧知道这样做让对方很没面子，可比起对方总是有意无意的找自己说话，还是让对方彻底讨厌自己比较利落。千禧知道有些关系，不管是什么，都很难维持到最后，他也不想在阶段性的关系中耗费心力。雨玲对他有好感，这一点千禧能感觉出来，但他不想让这玩意儿生根发芽，他也说不好为什么，只是单纯的不想。或许平时小说看的太多，什么友情，爱情都是劳什子的玩意儿，也许这种潜移默化的东西影响了他，致使他对女生，对感情什么的总是冷眼相看。也许只是仅仅因为害羞或者别的什么。雄性荷尔蒙这种玩意儿虽然有时也会完全支配大脑，但那只是一瞬，很快就被千禧夺回主导权，生理是生理，心理是心理，各占一边势均力敌，时间稍长便各自偃旗息鼓。千禧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心理或者是生理有问题，但目前来看，即使有问题，也丝毫没影响到他的日常生活，千禧觉得，没影响，那或许就是正常的。
朋友也是如此，千禧害怕与任何一个人交往过密，包括振民，虽说从小一起玩着长大，但他总与振民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觉得挨的有点近的时候，千禧会自动往后退一步，在这一点上，振民也和千禧保持着同样的节奏，倒不是说振民也是这种性格，而是他深知距离这种东西是千禧保障自我安全的防护措施，就像突然落下的铁栅栏生硬的将你阻拦在外。从小和千禧长大的振民早就习惯了他的这种性格怪癖，并且自己也从这种距离中感受到了一种不同的情感。从不会提前预告但经常出现的铁栅栏反而让两人的友谊很真实的延续下去。
千禧的烦恼或者麻烦事很少对振民说过，他当然也有想一吐为快的时候，但他觉得自己的烦恼如竹筒倒豆子般一股脑儿的发泄而出，促使对方还要想办法组织词汇安慰、劝导、想主意，反而会对别人造成困扰，所以久而久之，千禧养成了有事自己思考解决的习惯。
距离，是千禧感到最舒适，最理想的人际关系。
“喂，千禧，你不会感觉不到吧？”雨玲跟在往回走的千禧身后追问着。
“什么？”
“我喜欢你啊，感觉不到这一点？”
千禧的心脏砰砰直跳，像被什么东西在外面一直扯动着。感觉和确认完全是不同的概念。他没想过和谁谈恋爱，至少现在没想过。被女生表白这种事更是在梦里也不会出现。当感觉这种东西在眼前实实在在得到验证的时候，他反而开始产生怀疑。逃，这是他脑海里唯一显现的切实念头。千禧加快了步伐，慢慢的变成小跑，随即变成狂奔。雨玲的声音和风声混在一起从耳边掠过，自己到底在躲避什么呢？千禧边跑边想，为什么连拒绝的勇气也没有呢？这样不清不楚的逃掉就能解决问题么？快到车站时，千禧停止了奔跑，身上薄薄的渗出一层汗珠，凉凉的贴附在皮肤上。他憎恶这种懦弱，更加憎恶表现出这种懦弱的自己。
回村的公车末班是晚18点，千禧看了看胳膊上的表，17：40。电子表，这让千禧的情绪越来越烦躁，他恨透了电子表那幼稚的显示时间的方式。他喜欢有时针、分针、秒针的键盘，这才能让他体会到时间的流动感和方向感。千禧思考问题的时候经常盯着家里挂在墙上的那块石英钟出神，随着秒针咔嚓咔嚓有节奏的移动，身处的空间开始变形，视野内的景象呈漩涡般旋转，随即整个人跟随漩涡的纹路被表盘完全吸入。如果可以时间旅行，千禧不想知道人类未来什么的这种完全不可预测的玩意儿，他只想退回原始汤的世纪，看看复制因子这个非凡的小家伙如何脱颖而出。但时间只能向前不能往后，往后产生出的悖论又无法解释，这似乎是时间本身不可逆的命运。坐在18点末班车上的千禧深知前一秒的自己已成为永远的过去。
公车加上千禧只有4个人，包括司机，千禧坐在公车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看着车窗外的熙来人往。万一某天连公车也算计着不去山阜村，那山阜村将被彻底“隐藏”起来，失物认领什么的也不复存在，村子这个小世界何时灭亡也不被外人所知，想到这儿，千禧的血液似乎开始倒流，被一种不知名的深深恐惧所包围，就像被丢进孤独的宇宙，无尽的、浓重的暗和无尽的、毁灭的静，在那个空间里视觉和听觉被自动剥夺，暗和静已连成一体无法区分，生存与死亡没有任何分别，更不具备任何意义，时间成为一种抽象的概念，没有过去，没有未来，没有永恒，他只是漂浮在那儿的有意识的什么东西。
车辆的剧烈颠簸成功解救出困在黑暗中的千禧，车窗外群山的脉络开始慢慢叠加，这不容置疑的存在感反倒使千禧倍感压抑。山体表面虽然还残留着冬季的枯色，但常绿树那绿的发黑的颜色不断涌进视野。从窗口灌进来的空气夹杂着腐叶和泥土混杂在一起的，属于群山特有的气味。空气凉，但不刺骨，是那种能让人耳目一新的清爽。天色渐渐暗沉了下来，这种暗是惬意的，是准许期待黎明的，是值得欢呼的。
公车到达乡里的终点站，千禧是唯一的也是最后一位从车上下来的乘客。右脚刚一落地，左脚的脚后跟还未完全离开公车的台阶，就听哧的一声气响，车门颤颤巍巍机械的闭合，无情的甩下愣在原地的千禧，车轮裹卷着尘土从他身后驶向另一侧。不知怎的，千禧觉得自己就像那无情的公车，一个小时前也如此这般的甩下了雨玲。
千禧路过村公所的时候，看见二层的房间透露着出昏暗的灯光，他不太能确定谁在那儿，也许是别的什么工作人员。他看了看失物认领处所在的那个房间，照例一团漆黑，两扇大玻璃窗似一双睁圆巨眼，上面映出的点点灯光显得气氛更加诡异。千禧本想进去盘点一下贴出告示后没人认领的东西，但又马上放弃，身子在不易察觉中轻微的朝家的方向做了调整，他觉得为了这个破村子没必要太尽心尽力，不管自己做什么，不管二楼亮着灯光的那所屋子里的人在做着什么，都不能使山阜村留住它所需要的人。
饥饿总是没办法摆脱的东西。千禧加快了脚步，要说这个村子还有值得留恋的地方，那无非就是母亲做的饭菜。虽然母亲只会那么几样家常的饭食，但千禧从没厌烦过。
家里的炉子已经撤去了屋外的墙角，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四四方方的饭桌，千禧吸溜着两指宽的面条，尽量回避和父亲眼神的接触。父亲似乎也不准备和千禧有什么交流，吧嗒一口酒，咔嚓一口黄瓜。只要别和我谈毕业的事，怎么都行，千禧暗想。吃罢饭千禧回屋拉上门帘复习功课。正沉浸在解题的繁琐之中时，听到母亲喊自己，说是娟子来了。在农村，去别人家，没人会提前预约或者发个短信问忙不忙，合不合适现在过去什么的，永远都是说来就来，不管你在干嘛，哪怕来了看对方没工夫接待客人再离开也不觉得跑来这趟是多余，就这么大点的地方，就这么些人，几乎没有不认识的，几乎没有表面上关系不好的，几乎没有人不认为不打招呼就擅自前来是农村的习惯，也是关系好的铁证。
千禧皱了皱眉，不耐烦的合上书本，走了出去。娟子正在和母亲说着什么，看见他，笑吟吟的说道“千禧，打扰你学习了吧。”
当然打扰了，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实，千禧心里默默的回答着。但嘴上却说，“还好，不算打扰，你怎么来了。”他知道只要在山阜村这个范围内，不想做的事就不存在不做的理由，不能像在学校一样随心所欲。
“非要有事才能找你么，没事人家娟子就不能来？”千禧的母亲对千禧这种不太近人情的态度感到烦躁又无可奈何，瞪着一双看不出有多少怒意的圆眼说道。当着外人的面责备自家的孩子，似乎显得身为家长对孩子的不足之处并没有放任自流，听之任之，而是时时刻刻都在进行教育。
千禧不啃声，也说不出什么，当着外人的面管教自己家的孩子是父母的一大特色，并且已成为固定习惯保留下来。
“阿姨，没事儿的。”娟子笑吟吟搂着母亲的肩膀说道。随即扭过头看着千禧说，“我奶奶让我来感谢你，替她保管假牙，要是真找不到，不但要再去县城重新配，而且配好之前吃不了东西，奶奶说你可是帮了大忙。”娟子依旧笑吟吟的，好像刚刚过门的新媳妇。
“这不，她奶奶托娟子给咱拿来了鸡蛋和红枣窝窝，都是你爱吃的。”母亲忙不迭的帮衬，圆眼顷刻间又缩回正常尺寸。丧失圆眼衬托的五官显得毫无生机，懒散的停留在应该停留的位置。这是千禧看了十几年的面孔，熟悉到感受不出岁月在脸上留下的痕迹。千禧的心里总在幻想有一天能撺掇那些母亲从未加以重视，而只是单纯组合在一起，只为凸显一个人特有属性的那些五官，让它们揭竿而起爆发五官起义。
“替我谢谢奶奶，我顶爱吃你家做的红枣窝窝。那你和我妈先聊着，我还有题没做。”千禧顺手拿起一个窝窝边啃边嘟囔着朝里屋走去。
背后传来母亲短暂的呵斥声，随后马上心平气和的对娟子说，“千禧这家伙叛逆期，和谁都不正紧说话，跟我们也是如此，娟子你别往心里去，阿姨给你拿点大枣，让你奶奶熬粥喝。”
伴随着话音已经回到自己屋里的千禧将窝窝放在习题本上，抻着脖子竖起耳朵仔细分辨着外面的说话内容。“我奶奶说自然卷的人性格也弯弯曲曲的，但骨子里都是和善的人。”这是娟子的声音，说完后娟子咯咯的笑着。什么弯弯曲曲，有虎牙的人能言善辩我看才是真的，千禧有点生气，但突然觉得自己身为一个大老爷们好像有点斤斤计较，于是更生气了，只不过这次生的是自己的气。气得他拿起笔在草稿纸上龙飞凤舞的演算着数学公式，好像要把所有怒火都集中于笔尖铺洒在纸上，稿纸上的一个个数字和符号似乎也要燃烧起来。千禧脑海里出现娟子笑的时候露出的两颗格外明显的虎牙。他曾经不止一次取笑过这两颗牙齿，说那是未进化的标志，和黑子的一模一样，每次娟子都羞的满脸通红。想到这儿，千禧又得意地笑了。
入夜，千禧沉沉的睡去，不知过了多久他感到自己似乎摆脱了地球引力，从床上浮起，天花板离身体越来越近，快触碰到的时候，他下意识的伸出胳膊和腿抵住了天花板，像挣脱了束缚的气球，轻飘飘向上飘去，被天花板阻挡了去路后在表面轻微的弹跳着。千禧不能确定是梦还是现实，强迫让自己睁眼，但不管怎么使劲，整个身体贴在天花板上的状态依旧没有改变，他抻长脖子整个身子往后仰，倒着看向自己的床，床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但又毫无实质和密度，依稀能感觉到有个透明的轮廓在蠕动。千禧睁大眼睛让目光聚焦在那个无形的东西上，盯了一会还是无法捕捉到具体形态。他想起来这个姿势时间久了血液会涌上头顶，但实际上并没有感到丝毫的不适。千禧直起身子，目光再次回到天花板，他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近距离观察这个始终存在却没人在意过的部分。一些不均匀的小气泡分布在白色的平面上，像脸上的雀斑，毫无美感。天花板这种东西在建造伊始就不是为了让什么人欣赏而存在的。千禧顺着天花板继续弹跳着，希望能找到一个缺口钻出去，但天花板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密密实实，不可动摇的横在那里，不让他穿行的意志似乎相当强烈。不管千禧怎么努力，始终脱离不开天花板的控制，事态变得无法收拾。千禧感到越来越焦躁，被困在天花板下的空间不着边际，时间却在焦躁中像定格的画面般嘎然而止。
千禧猛一睁眼，调动所有感官分辨着世界的真实性，约莫几分钟后，他抬起手腕，电子表显示6：00，窗外公鸡准时打鸣。是梦，具备梦所有的形态唯独缺少虚假性的真实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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