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狗达,所以你要好好读书,离开这个小镇。”小镇的阿小对我说。
读到这句话,我的脑海里神奇地出现一副同样的场景。
“姐,你看咱们家族这么多人,只有咱俩成绩好。咱俩要争气,考上大学离开这个村子……”
这是邻居大伯家的堂弟二民,在三十年前对我说的话。
那一年,他在镇上读初中,我在离家二十里地的另一个镇上读高中。
高中住宿,差不多两个星期才能回家一次,所以对当时乡邻的情况不太了解,说实话也没有时间关心。
有一次周末回家,听大伯说他的二儿子成绩非常好,每次考试都是全校前三名,家里的奖状已张贴了七八张。
当年老家人吃饭,不像现在,一家人围坐在饭桌上。那时人都是赶着饭点把饭菜端到胡同里吃。
把碗随便放在一块石头上,放在一个大圆碾盘上,还有的放在门口的门枕石上……然后一蹲,就开始了边吃边聊的模式。
这个时候,是邻居们最放松的时候。东家的婆婆和媳妇干仗了,西家的狗下崽了,张三的媳妇跟石匠跑了,李四的庄稼快旱死了……大家把自己这半天的见闻悉数倾倒出来,供大家评判咂摸。
说到开心处,大家齐声叫好;见解不同时,有人愤然叫骂,甚至会大打出手。
即便生出不愉快,出来吃饭的习惯不能变,那些东家长西家短的话题也不能变,顶多互生嫌隙的两个人不对话就是了。
就是在这样的氛围下,那天早上,我听到大伯说二民成绩特别优异的消息。
大伯是我们一姓家族的大支,大到族人的红白喜事,小到兄弟分家、两口子打架,都要请他去料理,所以在族里威望很高。
大伯还是个对自己形象很讲究的人。常年梳着大背头,打着蹭亮的头油,在那个土里土气的乡村,显得很有派头。
不光头型讲究,穿衣也很有风格。不管春秋冬夏,身上永远披着一件衣服,冬天是尼子大褂,夏天是的确良衬衫。
大伯平时很严肃,说话慢条斯理。对于普通的话题,他很少参与,被人问及时,也是“嗨”一声敷衍过去,好像这样的话题太过幼稚,参与进来会失了他的身份。
那天当大家都像往常一样东扯西拉之时,大伯端着饭碗走了过来。
他的出现让大家不自觉地闭上了嘴巴,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
“二民又考了个全校第二,老师说了,多少年没见过这么好的学生了,考大学把里攥。”大伯像宣布一个重大的新闻。
人群沉默了,这和平常的话题相差太远,大家还不能马上接住这样的话头。
很快,有人开始回应大伯。
“大哥,那以后还得看你!二民考上大学,你就是咱村里头号人物。”
“是啊,大哥,以后还是你吃香的喝辣的。好酒喝不了,到时候也匀给我一点。”
“你就在家等着做老太爷吧!”
……
你一嘴他一舌,好像二民已经是钦点的状元。
大伯端着饭碗,嘴上没说话,脸上已经笑开了花,看来他很享受这样的荣光。
就是这一次,我知道了二民的情况,也亲眼目睹了家乡人对于学问的崇拜和敬仰。
那年的暑假,我正在地里埋头割草,忽然听到身后有个人在叫我,转头一看,是二民。我们两家的地挨着。
他来找我聊天。
“姐,都高中了,怎么还下地干活?”他像个大人。
“地里活多,你叔和婶忙不过来。”我说。
“别管这些,还是回家学习去。考学要紧,这点活算啥?”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不是不想说,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虽说比他还大几岁,可我好像天生不是会谋划的人,总是走一步算一步。
即便读了高中,我也从没想过要上什么大学,要去什么城市。只是简单地以为:在学校就应该学习,在家里就应该下地干活。
“姐,你看咱们家族这么多人,只有咱俩成绩好。咱俩要争气,考上大学离开这个村子……”二民像个诲人不倦的长者。
我不自觉地点了点头,心里有点茫然。
“咱俩大学毕业后,进个好单位,就算出人头地了。你想,等你大伯六十六大寿时,咱俩一人一辆轿车,往村里一摆,那得多大的面子!”
他老成得令我咋舌,要知道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农村人眼里的小轿车,都是在电视里看到的。
我心里苦笑,暗自嘀咕:我可没有这样的雄心壮志。
见我没有太大的反应,他有点失望,站起身来往回走。那感觉好像是他发现我不是他需要的人才,他要独自扛起为家族扬眉吐气的大旗。
走到地头时,他还是忍不住又说了一句:“姐,咱俩都得争气!”
第二年,我考到西安的一所大学,是个专科。对于上个专科,心里不是太满意,打算复读,跟母亲商量时,母亲说:“不想你太好,只要以后不在庄稼地里就行。”
母亲的意思很明确,没指望我出人头地,只想我能不再跟她一样,当个农民就行了。
我没再坚持,因为我深知这些年父母的艰辛,能撑到现在,他们已经竭尽全力了,我不能再给他们增加负担。
去西安的头一天,我突然想起二民,不知道他听到我读一个专科的消息,会不会感到失望。
我很清楚自己没有他那样的志向,心里默默祈祷他能考上心怡的大学,给他、给大伯、给我们那一大家子争光。
我大二那年,他该考高中。不知道为什么,那次和他聊天,让我总是有意无意地想知道他的消息。
放假回家后,我问父亲:“二民考得哪所高中,一中还是二中?”
父亲说:“早就不上了,大半年了。”
“啊?为什么不上?”父亲的话惊到我。
“听说在学校偷人家伙房里的东西,被人家逮住了。”这个消息如同炸雷。
“怎么会这样?”
“人家不是逮住他一回,几回了。实在没法再上了。”父亲的语气有点沉重。
我的心像被人揪住,那个意气风发、豪情万丈的少年就这样草草收场,我的心感到生疼。
此后的几年,再也没有见过他。听说他去了外地打工。
每次想起他,我的脑海里总是会有两个不同的画面交替出现。一个是他东奔西跑、居无定所的画面,一个是他捡起了曾经的志气,见缝插针地学习或者是钻研一门实用的技术……
有的人会被年轻的错误击得一败涂地,有的人却能从教训中站起来,我希望二民是后者。
毕业后,我留到一所学校,当了一名教师。就像母亲所希望的那样,我脱掉了农民的身份。但是和当年二民说得光宗耀祖、扬眉吐气还相差甚远。
再见二民时,是他婚后有了第一个孩子。那天,他抱着女儿,迎面碰上从学校回家的我。
他还是很健谈,只是话题变了。
“姐,你看,恁侄女都有了,我已经当爹了。啥也不想了,好好挣钱供孩子上学。”他角色转换得倒是很快。
时间太快,我好像还没有适应这种转换,可是看着眼前那个粉嘟嘟的女娃娃,我不得不承认,他已经成了父亲。
此后的几年,听说他又生了一个女儿。为了要个儿子,他们夫妻两个不停地堕胎,东躲西藏,终于在二女儿七岁时,生了一个儿子。
这些年为了要孩子,地种不了,两个女儿也不能管,儿子生下来,虽说高兴,可看看家徒四壁的状况,他还是落了泪。
不过三十二三岁的年纪,他看起来比四五十岁的人还老,一脸的络腮胡子让人看起来充满了沧桑感。
前年父母六十六大寿时,又见到二民。那天他喝醉了酒,拉着我说个不停。
“姐,你本来比我大几岁,现在看起来我比你大很多。”
“生完你侄子后,我忽然看透了一件事。人就得想办法跳出自己现有的层次,就像我这些年,就好像被生活勒住脖子,结婚、生孩子、生儿子。不完成这些,你就不能安心。”
“其实我在重复老一辈人设置的怪圈,所以活得很压抑也很疲惫。要想改变这一状况,还是得上学,跳出这个圈子。”
我的弟弟啊,多么痛的领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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