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六十年代的倒数第二年,我小叔参军入伍,成为了中国人民解放军铁道部队数十万大军中的一员。
当小叔结束新兵训练,带着满腔的热忱去所属部队报到的时侯,迎接他的是几乎与世隔绝的陡峭深山,坚硬的岩石、盘根错节的植被、湍急的河水甚至是神秘而又极其危险的地下暗河,以及阴晴难侧的天气与不知从那里冒出来的各式各样的虫子与毒蛇。
在他来到这儿之前,他所在部队的战友们,己经在这云南的大山里待了三年。他们用热血、智慧、艰苦的奋战甚至是生命,在这人迹罕致、条件异常恶劣的大山里创造了一项又一项奇迹。
一年之后,小叔调到连部做文书。那时,他们的连队正在建造一座跨江铁路桥。
这条位于山谷间的河流,虽不是特别宽,却水深而流急。两岸都是陡峭的山体,施工难度很大,但凭着过硬的技术、丰富的经验和善打硬仗的作风,大部分时间里,他们丝豪没有让这些困难成为阻碍工程进度的障碍。
因为江面不是很宽,此桥涉水区域的桥墩只有四个,其中两个位于临岸的浅水区。前面的施工都很顺利,然而在构建深水区的第二个桥墩时出现了意外的情况。
在与上一个深水桥墩作业条件几乎完全相同的情况下,构建这个桥墩所用的基础沉箱竟然被水流冲离了预定的位置,这多少有些令人意外,而更令人诧异的是当第二次放下沉箱之后,这个沉箱的侧壁靠下的地方竟然发生了比较严重的破损,这可是以前从未曾经历过的事情。
再次对现场做了勘测之后,并没有发现什么特殊情况。
连长组织技术人员和生产骨干进行讨论,也没讨论出什么果。这时从地方水文站借来协助工作的那位老者说,莫不是山神河神要″活祭″咧?接着他就讲了个民国间本地某县修桥怎么也修不好,最后有个施工人员失足落水,不等大家施救,人就在河面一个忽然出现的旋涡里不见了,虽经搜寻,但尸身终是没找到。人没找到,桥照样要修,说来也怪,自这个人被卷进旋涡消失之后,修桥工作竟然异常顺利……
″老姜,你不要在这里宣传封建迷信!″主持讨论的指导员皱着眉头打断了这位老水文技术员的话。″老刘,咱今天的讨论就到这里吧?"连长接过指导员的话并征询指导员的意见,指导员说好,连长就说大家回去再琢磨琢磨,有好想法好点子可以‘随时来连部,散会吧。
会后,指导员去了解战士的思想动态了,连长拧着眉头抽闷烟,小叔则留下来收拾临时用来当板凳坐的石头和木块。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简陋的临时会议室。原来是三班长回来了。
见到三班长,连长忽的一下站了起来,紧锁的眉头也舒展开了,不等三班长敬礼的手放下,连长却先手捅了他一拳说,别来这一套了,你小子,咋回来了,不会是偷跑回来的吧?三班长说,那咋能呢,我己经好利索了,咋还能在医院躺得住啊!我再不回来,这七一峻工献礼我不就赶不上么!说罢,他用手锤了锤自己的胸和腿,示意自己己完全康复了。
三班长是标准的多面手,不仅工地上的工具、器械使用的非常娴熟,而且攀爬、潜水、爆破等技能也是样样出色。
小叔刚到部队时就在三班长的班里。
到班里没有多久,连里就碰到了一个难题,当时需要在一个峭壁上设置几个炸点,但那峭壁不仅是几乎直上直下的陡峭,而且非常高,就算是从崖顶上往下垂悬索也是相当的不易,可三班长在峭壁下左右打量了一阵儿,向掌心里吐了口唾沫,说了声成,愣是带着一应用具徒手爬了上去。天知道他是怎样发现并巧妙的利用山体上那些微弱凹凸与缝隙的。小叔当时都惊的张大了嘴巴,直到三班长处理好炸点下来了才发现整个腮帮子及下颏都酸了。
在班里时间稍久一点儿,小叔发现有些战友私下喜欢管三班长叫排长,一问才知道,原来一年多以前,有个工作组来检查部队的文化大革命开展情况,时任一排长的三班长对他们的指指划划提出了质疑,结果工作组的人说他立场有问题,直接把他从排长降成了战士,直到半年后才在连长的争取下复职做了三班的班长。这让小叔更佩服自己的班长。
班长和连长是同一年入伍的同乡,他们俩和三个月前为保护战友而牺牲的二排长曾被称为拼命三金刚。三班长也是在那次始料不及的山体塌落中受的伤。
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小叔真的没想到断了几根肋骨的三班长能提前回来。
听连长介绍完情况,三班长问″祭了吗?"小叔知道三班长说的是敬山神、河神,连长说祭了。三班长又问他没反对呀?小叔知道这个他指的是指导员,他到这个连队还不到半年,据说是从团里下到基层来锻练渡金的。连长说他不太支持,可也不好太反对,毕竞有这规矩的也不是咱一家。
三班长咂咂嘴,摸了下自己的鼻子说,有时候还真是邪性,专家来了也未必就有办法,耽误了一个多星期了,这汛期马上就到了,怕是越拖越不好办,要不明天咱再试试。连长点点头说己经向团里汇报了,如果明天专家还来不了,就试试,毕竟工期太紧。
第二天,沉箱在众人的注视下缓缓下降,下了一多半的时侯,江面上忽然翻了个大大的水花,接着硕大的沉箱竞发生了轻微的倾斜,众人的心一下子似乎就都提到了嗓子眼。
停了一阵儿,再没有什么异常发生,操作人员按指令想把沉箱继续下放,却发现操作不了了,沉箱好象被什么给顶住了。众人不由的面面相觑。
这时三班长对连长说,我下去看看,连长说不行。三班长说咋个不行,就这情况,不下去能行吗!放心吧,我福大命大,不会有事的!万一有事,大不了去陪二哥。连长说你别瞎说。三班长一边在别人的帮助下套潜水服,一边对连长说,我一个孤儿,要是没有党、没有政府和善良的乡亲,怎么能有今天,放心吧连长,就算万一有什么问题,到时侯你给二哥烧纸的时侯,顺便也给我烧上点就行。小叔看见连长的眼圈红了,小叔还知道三班长口里的二哥,就是不久前牺牲的二排长,他们俩和连长是私交甚厚的兄弟。
连长亲自在三班长身上绑好了安全绳。
三班长沿着沉箱迎水侧的对面一侧,潜入了水里。
众人都秉住了呼吸,紧紧的盯着他下潜的地方,生怕漏掉了什么细节,连长更是将系在三班长身上的安全绳紧紧的抓在手里。
“动了!″这时不知是谁轻轻的喊了一声,众人这才发现沉箱正在慢慢的恢复水平,小叔不由得和大家一样长长的向外吐了一口长气。心里暗自赞叹,三班长就是厉害。
就在大家刚要开口欢呼的时侯,连长忽然发了疯般的向上拉拽手里的安全绳。
绳子拽上来了,大家却惊呆了,绳子的另一头,竟然空空如也……
连长穿上潜水服,连续几次亲自下到水里,不但没找到三班长,而且任何异常的情况都没有发现。陆续又派了几拨人潜水去找,情况依然如此。
大家知道,他们的三班长己经回不来了。
工期不等人,连里向上级汇报了相关情况,随后按指示又展开了工作。
基础沉箱顺利的按设想沉入江底,大挢桥墩施工工作顺利展开。
全连的指战员加班加点的忘我工作,终于按计划完成了全部工作。
当年的七月一日,在大桥通车的时刻,连长、小叔,以及全连的战士整齐的站在江边的一片开阔地上,他们仰望着从桥上通过的火车,齐刷刷的将右手举至额边。
火车鸣笛通过大桥,桥下迎风招展的红𣄃下,一排排举手敬礼的战士站成了钢铁的雕塑。
他们在向祖国敬礼,在向为修建这条铁路牺牲的战友敬礼。
1983年,所有铁道兵由部队序列集体转入铁路部门。我小叔也在这次划转中成了铁路部门的一员。
我国庞大且迅速成长的铁路网,逐渐拉大了小叔和昔日战友们的距离,但却没有隔断他们的友谊,在条件允许的时候,他们仍会有三三两两的小聚。而他们相聚的主题之一,就是对昔日军旅生涯的追忆与对逝去战友的缅怀。
在小叔的相册里,有一张他格外珍惜的合影。他告诉我,那身边的那个高个子就是三班长。
在这张经过着色处理的彩色照片上,一个面带坚毅的北方汉子,站的如一棵挺立的青松,黝黑的国字脸在领口的两颗红领章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的英武。
我相信小叔所说的,三班长的精神与身体,己化做了山的一部分、水的一部分、桥的一部分、不断延伸的铁路的一部分,化做了大地的坚实与不屈的斗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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