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草
大奎盘坐在父亲坟头前，墓碑上刻着“刘孔”两个字，吹着呼呼北风，焦黄的野草随风胡乱摇晃，天高地阔，只有这父子两人。
大奎点上一根烟竖在墓碑前，烟不倒火不灭。
01
刘孔嘴里嘬着旱烟蹲在门口，老婆挺着大肚子抱怨不停，“家里一点儿油水都没有，这娃生下来怕是不敢上秤了，这年头钱不好赚，能省就省吧......”
刘孔知道是在说自己把烟戒了，可自打十五岁起，烟嘴便不分家，二十几年从没断过，哪是说戒就戒的。刘孔瞥了一眼烟丝袋，像瘪了的气球，没几日抽了，“断了吧...断了吧...”自言自语道。
这年大旱，收成不好，农家人没辙了，眼看娃要出生了，刘孔不声不响地把烟戒了，烟瘾一上来就下地干活，嘴里含块儿冰糖，冒着汗，忍一忍就过去了。
大奎放学回家，母亲不在家，父亲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烧着盆火驱赶蚊子，两个人又吵架了。
“锅里有饭菜，还热着，赶紧吃，吃完写作业。”刘孔喊着。
大奎端着饭坐到刘孔身边，“爸，今天老师抓了两个学生在厕所里吸烟，被狠狠地打了手板！烟有啥子好处。”
“没啥子好处，会患病的。”刘孔继续弄着盆火，“你别学便是。”
02
恍惚杨玉兰追着刘孔打骂：“你爹因为这旱烟早早走了，你还往火坑里跳，没出息，习会了抽烟。”
没辙了，这孩子管不了了，刘孔在外婆家长大，秋天到人家地里偷大烟，晒干碾碎，够一个冬天的“嘴粮”了。
刘孔拍着大奎幼小的肩膀说：“大奎，我抽烟是因为想你爷，戒烟是因为你，人这辈子总会为什么改变，变的自己都不认识，然后就习惯了。”
大奎坐在坟头思索良久，“没错，因为爸我没有抽烟，因为芳儿我没有进城。”
坟前这根烟燃得很慢，似乎凝滞了时间。
03
昨天村子里一户人家起了大火，就是喝醉酒躺在干草垛上抽烟，天干气燥，一把火送了性命，也毁了一个家。
芳儿回家哭哭啼啼，大哥就这么没了，扔下三岁的孩子可咋办，这烟有什么好的，每年村子里家家都在种，不为别的，就为自家有口烟抽，抽没了多少人，造孽啊！
大奎为了父母之命，丢下了城里对他死心塌地的女人，狠心和芳儿成婚，两人相敬如宾却少了一丝夫妻味儿，想想马上就有孩子了，遂别无它求。
事事不可预料，老天安排得顺理成章，芳儿因为难产丢下孩子一个人去了极乐世界，大奎看着襁褓中的小生命，恍如隔世，脑子里不恰当地出现了心爱女人的音容笑貌，不敢再继续想下去，狠狠摇头。
04
大奎的女儿蹦蹦跳跳跑到爷爷膝下，捧着一袋冰糖，“爷爷，吃冰糖，不难受。”
刘孔抱起孙女儿，轻轻亲了一口，“爷爷不难受！”
全家欢声笑语，一直这样多好。
大奎忽然笑了，竟然像个孩子一般，吱吱笑个不停，眼泪顺着眼角滑落下来，张开颤抖的嘴唇对着墓碑说：“爸，你看这多好，有我，有孙女儿环膝，你竟这般不珍惜，贪上酒做甚？”
刘孔六十岁却恋上酒，嗜酒如命，日子不再像大奎出生那会儿苦，人啊，就会糟践自己。
刘孔出殡那天，被埋在此处，是大奎亲自选的，在自家那块儿地的地头，春夏秋冬，耕种收获，守望着大奎披星戴月，盯着大奎好好生活。
05
大奎眼前这柱香烟燃的飞快，已退了三分之二。
刘孔死后，大奎收拾遗物，一本绿皮小册子彻底摧毁了他所有的怨恨，勾起了他所有的情感。
“我已深感病痛缠身，命恐不久矣，我不能花钱看病，只能借酒掩盖疼痛，老婆、大奎、小宝我不想离开你们，这几年是我最幸福的时光，此生无憾了。也许我造孽太多了，老天要收我走了，只求你们饶恕我酒醉后的不省人事。”
读完大奎掩面痛苦，泪珠滴在皱黄的纸面上，化作彩虹连接父子心，大奎默默地收起本子，打算永远藏在心底，他知道就够了，我的父亲那么伟大！
06
“爸，今天我来看你，是想告诉你，你曾经承担起的责任，我一样不会落下，我烟酒不沾，但我是男子汉！我会照顾好妈和小宝，忘记我爱的那个女人......我是秋日里生下的，也这个季节最欢实。”
香烟只剩最后一截，大奎伸手掐起烟蒂，深深地吸了一口，毫无保留地吐出所有青烟，随着北风散在空中，散在自己心里。把一整条烟留给父亲，起身，拍拍黄土，扛起镐头开始干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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