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苑村系列02:卖鸡崽的赵四儿

作者: 唐风汉韵1970 | 来源:发表于2017-12-19 15:14 被阅读529次


    时令到了清明,才真正有了点春天的样子。

    气温稳暖,地温回升,农活也随着多了起来,“清明前后,点瓜种豆”,田间地头多了男男女女劳作的身影,空气里扯起他们长长短短的吆喝。

    也就在每年的这个时候,村子的街巷胡同,卖鸡崽的吆喝声远远近近地响了起来。

    那吆喝悠长悦耳,分明是简单的几个音符,却被他们吆喝得七拐八弯十六绕,有断有续有缓有急,起承转合收放自如,耳朵尖的心思细的甚至还能听出他们的欢乐或者忧虑……那悠扬的吆喝扯得满村的天空里都是,青石板上都是,泥墙缝里都是,青苔丛里都是,温润润的,暖洋洋的,你甚至分不清他们到底是在张罗生意还是醉情吟唱:“小鸡——喽~嗬——,买——小鸡~喽——!”

    听到吆喝,我三两步蹿出屋门,搂着屋门外那棵碗口粗的榆树“刺溜刺溜”灵猫般地爬到屋顶高,一手攀着树枝,脖子向前探出,嘴里大喊着:“娘,卖小鸡的来啦——”

    娘连屋门也不出,半睬不睬地回了一句:“喊么子喊,不是赵四儿,咱不买!”

    我伸手撸了一枝肥嘟嘟绿莹莹的榆钱儿,一嘴衔着榆钱枝儿,上下牙齿一挤,脖子往一边一扭,嘴里便塞满了鲜鲜嫩嫩的榆钱儿,我吃着榆钱,心里纳着闷儿:娘根本连屋都没出,她怎么就知道卖鸡崽的不是赵四儿?

    卖鸡崽的推着自行车,车后座上驮着一个扁长的竹篾鸡笼,车子后边跟屁虫似的跑着几个小孩子,但看不到大人出来,偶尔会有木门响了一声,然后探出一团黑蓬蓬的头,看了一眼,又退回去,“吱呀”一声关上了大门。

    我“哧溜”滑下榆树,把榆钱枝儿扔在桌子上,好奇地问娘:“你怎么知道不是赵四儿,你又没出屋?”

    “还用出屋啊,赵四的吆喝别人学不来。”娘笑了笑,问了一句,“有买鸡崽的么?”

    “没呢,为什么没呢?”

    “都在等赵四儿,等赵四儿的鸡崽儿……”

    我不明白,都是卖鸡崽儿,为什么还非要分什么赵四李四?

    在乡村,每年开了春,哪家哪户不都得买一堆小鸡崽儿?如果连鸡都不养,那还叫什么过日子?每天开门第一件事,妇女们除了倒尿盆子洗脸,不就是打开鸡窝门子放出鸡来,洒一把粮食看它们争吃打闹炸着翅膀刨土的样子,当太阳落山的时候,哪家哪户的娘儿们不是数一数自己家的鸡然后堵上鸡窝子的门儿?

    有时数不够数儿,娘儿们一定急得火烧火燎满街串,嘴里唤着“咕——咕咕……”一趟趟地来回找,然后,大街上就回荡着娘儿们的喊声:“看看谁家的鸡窝子里多了别人家的鸡,俺的芦花鸡,黑腿小冠子的芦花鸡……”

    农村人过日子,离不开鸡和猪,养鸡图下蛋,卖了鸡蛋换油换盐吃,“鸡蛋换盐,两不差钱”,而养猪呢,一是处理刷锅的泔水剩饭,到年底杀了卖肉或者卖活猪,攒几个整钱压在箱子底,给孩子扯身新衣服倒是小事,积攒起来盖屋娶媳妇儿。

    有人说农村人两银行,一是鸡屁股,零打碎敲过日子,二是大肥猪,算是零存整取攒个大数儿。

    也正因此,每逢开春,卖小鸡崽的就倍受妇女们欢迎,可不知怎的,娘他们只认赵四儿,只等赵四儿的鸡崽儿。

    赵四家在稻屯洼,四面荷花三面苇的小村子,基本没旱地,家家编席编草帽子打苇箔,家家户户墙里墙外堆着蒲草和苇子。只要进村一打听赵四,就会有人指着路告诉你:“开暖房的是吧?转过这个弯,往前走两路口,大柳树底下那家就是。”

    把炕小鸡的称为开暖房,细想还真那么回事儿,每年炕小鸡的时候,屋里不得弄得暖暖的不是?

    赵四开暖房,也属于祖传的基业哩,就像俺北苑村开酒坊的李锅炉,老一辈人叫做李锅炉,下一辈儿也是小锅炉,一代传一代的事。

    只要赵四的吆喝声一响,街筒子立时就热闹起来,白发苍苍走路颤颤微微的老太,和娘差不多年纪的中年妇女,穿着新嫁衣还没褪色的小媳妇儿,前脚后脚地开了大门,围住了赵四的鸡笼子。

    赵四儿的鸡笼很别致,有时是一辆自行车拉着一辆地排子车,有时是自行车后座支起几根木棍架着竹篾编的鸡笼子。如果是地排车,那就用苇编的茓子圈住四周,车厢上面笼一块大大的薄毡子;如果是自行车,那就驮筐上面架着鸡笼子,鸡笼子一层叠着一层,像蒸馒头的笼屉,在外面罩花花绿绿的薄被子。

    赵四支好车子,小心翼翼地揭开盖,露出最上面的一层来,扁长的笼子里挤挤挨挨的小鸡崽儿“叽叽啾啾”地叫着,黄如迎春,黑如墨玉,虎皮豹纹,像一团团滚动的毛绒线团子,小眼珠滴溜滴溜的,黑亮亮的瞅着你,煞是可爱。我们这些小孩子从大人的胳膊底下钻过去,挤到最里面,伸手想摸一摸绒团子,半道被大人的巴掌挡了回来:“别乱摸,小孩子手热,小鸡生赖干巴腚!”

    “要多少?”赵四儿的笑声软软的。

    “多少钱?”

    “还是去年价。”

    “二十只吧,去年买了十五只,成了十一只。”妇女们便不多话,一边手在笼子里挑着,一边给赵四扯着闲,“成了十一只,才六只下蛋鸡,今年你给挑挑吧,多给俺挑只草鸡,公鸡不下蛋倒也罢了,特别败坏食儿。”

    赵四摆摆手,抿着嘴笑着推辞:“我也挑不准,自己挑吧,不落抱怨。”

    如果挑不出公母,那赵四的鸡就没什么可挑的——他的鸡似乎每一个都比别人卖得大,长得水灵,绒绒毛儿光亮柔顺,更重要的是,他卖的鸡崽更容易养活。

    也有些年轻妇女没耐心,或者挑花了眼,非让赵四帮着挑,赵四看也不看似的,伸手往笼里一捧,这一捧就是五六只小鸡崽儿,三下两捧地,就给那妇女挑齐了。

    “不用看,全欢实着哩!”

    那妇女左看右看,确实觉得赵四给挑的每一只都很欢实。

    “记好账了么?”挑好鸡崽的问一句。

    “记什么账,你记着就是。”赵四回一句,语气淡淡的,满脸的笑像枝头爆出的叶芽儿。

    “秋后收账哈。”

    “对啊,秋后,不忙的时候,我就来了。”

    一堆一堆的人散去,挤挤挨挨的小鸡崽松散了许多,可那啾啾啾的声音,那小脚丫在竹篾子上走动发出的脆响依然热闹。

    有时赵四会从怀里抽出一个小本本,胡乱记一笔两笔,有时根本看不到他记。

    娘站在一边,不往那人堆里挤,等这一堆人用小筐用纸箱或者干脆撩起衣襟兜着鸡崽回家时,赵四才有空招呼娘:“嫂子,咱要几只?”

    娘说了数,赵四儿给娘拢了一小堆鸡崽儿,悄声说了句:“五只公鸡,剩下的全是草鸡,行不?”

    娘笑了笑,点头:“转悠回来吃饭啊!”

    赵四点点头:“炖锅豆腐粉条子就行,也该和俺大表哥喝一口。”

    日头歪过正午的时候,赵四的鸡笼子空了,爹从地里回来了,娘早已炒好了菜,摆上了桌,每个盘子都用碗扣着保温,掀开碗,一盘子豆腐,一盘子粉条, 一小碟油亮油亮的炒花生,还有一盘就是炒得焦黄的葱花鸡蛋。

    爹和赵四一边不紧不慢地喝着酒,一边天南地北地聊着闲。

    地里忙吧,还行,年年如此,凑合着过哩。

    暖房还好,还好还好,老主顾们认咱的鸡崽,不愁销哩。

    “你那辆洋车子真不赖,大金鹿,亮洒洒的真干净。”

    赵四儿嚼着花生米,喝一口小酒,得意地说:“表哥,这可是咱在县城托人开条子买的,一百五十多块,那个小敏,咱大哥家的侄女儿,她女婿就在五金公司……”

    我早听娘说过,赵四的大金鹿是他的命根子,每天都要擦两遍,从车把到瓦圈不带星点泥,横梁上缠着金丝绒,下点小雨恨不得扛在肩膀上,村里的娘儿们都开赵四的玩笑,说别人的老婆宝贝,赵四的洋车子宝贝。

    别说,这大金鹿也确实给赵四出了力,赵四卖鸡崽,近到四邻八村,远到梁山到汶上到宁阳到肥城,甚至有几回,他卖鸡崽卖到了河南省的台前。“大表哥,它就是我的腿,没有它,我怎么出门?”

    “嗯,你这样到处跑也真不易,没少吃罪吧?”

    赵四端起酒杯,顿了一顿,仰头喝光,长叹:“庄稼人哪有不吃罪的,磨道里的驴,生来拉磨的命,拉哪里是哪里。”

    说着说着,赵四就打开了话匣子,娘悄悄对我说,只要你表叔眉头冒汗,只要他开始胡吹海侃,就喝差不多了。

    “有一次我骑着车子到了宁阳,葛石公社一个村儿,鸡还没卖完,天突然哗啦哗啦下起了雨,遇到一家好心人把我拉到大门底,人家像待客的一样管我吃喝,老头还硬要陪着我喝两盅酒,他也说出门在外都不易,唉,人啊,仁义啊!”

    “仁义。”爹点了点头,碰了下赵四的酒杯子,“嗯,仁义的人到处有啊。”

    “吃饱了,喝足了,雨也停了。临出门,我非要给人家留下几只鸡崽儿,咱没别的,鸡崽儿现成的不是,可人家坚决不要,我强给,老头眼看就要生气,你猜,大表哥,人家老头说什么?”

    爹不由地往前探了探身子:“说的啥?”

    “我要留你的鸡崽儿,那是大爷管饭图你的东西不是?出门在外谁也不能把家背身上,对吧,爷儿们!”

    “不留我的鸡崽儿大爷你倒是舒坦了,可当小侄的心不安啊,大爷,你让我到大门底躲雨就是恩,管我吃喝就是恩,我总得有个表示不是,哪怕一只,你也得留下!”

    “最后还是大娘和了稀泥,真就留了我两只小鸡崽儿,几毛钱的小鸡崽……”

    爹和赵四喝了老半天,聊了老半天,眼看着太阳滑下了树梢子,赵四才推起车子出家门。

    俺村里的丽苹姐,刚过十八,水灵灵的白葱儿一般,说媒相亲的踏破门,可能是因为丽苹模样子俊俏,全家上下挑得仔细,硬是没有相中的。村里人少不了冷言语:“样子再俊不也是种地,眼眶子高到天上去,不知要摊个什么样的人物,到底罗成还是二郎神……”

    “老哥,咱哥俩说句闲话,一家女百家提,如果不乐意算我没说行不?”丽苹爹走在街上,迎面遇到了张媒婆。

    “好啊,你说吧,大妹子。”

    “咱丽苹想找个什么人?非要吃国库粮吗?”

    “咱庄稼人,不图那个高枝儿,家好人好就行呗。”

    “我有个亲戚,小孩子比丽苹大一岁,身板棒,个头高,多高?比你还高,模样儿拿得出去……”

    “哦,哪里的?”

    “稻屯洼,他爹卖鸡崽的赵四儿。”

    丽苹爹挺了挺身子:“赵四儿?小孩没别的毛病吧?”

    “没有,比他爹棒多了,虎头大脸的,旺相着呢。”

    丽苹爹没打哏,一口气应了下来,倒把提亲的媒人惊得不轻:“这就应了啊,不去家里相相?”

    “不用相,改日你把孩子领来,只要两人对眼儿就成,错不了的,他爹在那里放着呢,放心!”

    谁也没想到,千挑万挑的丽苹姐,一眼就相中了赵四家的小男孩,一桩婚事就这么简单地定了下来,村里人当然又少不了一番议论。说书算命的王虎臣摇头晃脑煞有介事:“男女婚姻事,上天早注定,命中婚姻动,不费半寸功。”

    后来,丽苹爹和我爹闲扯时说到这事,丽苹爹只说了一句:“买牛看母子,他爹仁义,小子也错不哪里去,进这样的门,咱放心哩……”

    秋后,该入仓的都入了仓,地里的活闲了下来。

    秋收冬藏,庄稼人没别的事儿做,除了晒太阳扯闲,就是到野外刨个树疙瘩劈柴烧锅,要不就是几个人凑在一起打小牌。

    赵四儿来了,进了村口一声喊:“收小鸡子账喽!”

    娘儿们陆陆续续地走出门来,手里捏着零零碎碎的纸票儿。

    “俺家的,二十只。”

    赵四接了钱,点了点票子,放进车把上挂着的提包里:“成了多少?”

    “今年没瘟,成了十八只,丢了一只。”

    “哈哈,几只大公鸡?”

    “唉,别提,让你挑不给挑,七只大公鸡,吃食给老虎似的,早卖了,只剩一只踩鸡打鸣儿。”

    说说笑笑的,快收完账了。有娘儿们故意问了一句:“账本呢,俺家到底多少只?”

    “你说多少只就是多少只,说吧。”赵四笑了笑,也不往外拿账本儿。

    收了账,赵四又忙着去另一村,娘留他吃饭,赵四说:“今天不了,嫂子,赶紧收收账,清清账目也好过个安静年。”

    也是,开春炕小鸡的时候花了不少钱,指望着这钱还亏空呢,该收的收,该还的还,这才能干干净净过日子,娘没再强留。

    晚上,写完作业,我问娘:“他真不记账吗?这么多的人家,这么多的村庄,糊里糊涂的没人胡弄他?”

    “谁会胡弄他,人家指望这钱过日子,胡弄老实人亏心哩!”

    爹插了一句:“他也记账,只是记大账,没有具体人家,比如在南门,卖出五百只,东寨门卖了三百只……”

    “完了?”

    “完了啊。”

    我不明白,这还是糊涂账啊,我不给你又怎样?

    爹看明白我的心思,笑着说:“你这表叔也不傻,一年年下来,他心里有数儿,正是因为大数没错过,所以他才这么记,人心换人心,穷日子穷过,富日子富过,没人肯在小鸡子账上跌份儿,坑这样的老实人,人前短了一头哩!”

    “怎么没有?那年老郑家不就硬硬少给了他五只鸡崽钱么?”娘反驳爹一句。

    “那你怎么知道她少给了你表弟钱?”

    “这能瞒得了谁,同一天买得鸡,谁家几只都有数儿。值当的吗,让人的唾沫星子淹死,睡觉也睡不安稳!”

    “她这是典型的贪小便宜吃大亏,让人看透了,看轻了,谁还拿她一家当个人!要说老郑家日子过得不错吧,他家的大小子长得也算周正吧,可你看看,比他小七八岁的都抱上娃娃了,他不还是打枣杆子光棍一条吗?”

    嗯,这我知道,老郑家的儿子眼看三十了,他家没少找媒人到处提媒相亲的,可就是成不了,也真奇了怪。

    “这相亲有明相和暗相,就算明着相日子不错,小孩也周正,可暗地里一打听,没人说他家好话啊,这不,一桩一桩的都散了么?”

    常听娘说“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为什么非要拆人家老郑家的婚事呢,唉,这人也真是。

    再一次听到赵四的消息是二十五年之后的事了。

    我利用国庆小假期回老家看爹娘,娘俩坐在一块叨叨闲片的时候,娘问我:“你表叔疯了。”

    我一惊:“哪个表叔?”

    “赵四啊,卖小鸡崽的赵四啊。”

    “他比你们小五六岁呢,怎么就疯了啊?”

    娘苦涩地笑了笑:“疯还看年龄大小啊,疯了两年了。”

    原来,赵四的小儿子在县城开了个不大不小的公司,日子过得很红火,也早早就把赵四两口子搬了县城享福去了,可没想前几年,他的小儿子因为替一个同样开公司的朋友担保,那朋友卷钱跑了路,债主倒把赵四小儿子逼得不轻,最后还动了法院,小儿子因此破了产。

    赵四大半辈子走南串北,虽然小生意,可小鸡崽的账一赊就将近多半年,从来没遇到过这样事。人老了脑筋死板,又心疼儿子的钱,想不开,拐不了弯,结果人就疼疯了……

    我沉默,不知用什么来应答娘的絮叨。

    “唉,社会不一样啦,人都变了……”娘一边收拾着桌子,一边扯着长长的感慨。

    我点头,端起杯子喝茶,耳边传来赵四那独特的吆喝声:“小鸡——喽~嗬——,卖——小鸡~喽——!”

    “刚七十的人,我和你爹前几天刚去看了他,还能好了吗,你说?”

    “再也听不到那样的吆喝了!”我想。

    “会好的……”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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