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豆引相思

作者: 钱一贯 | 来源:发表于2021-03-05 00:11 被阅读0次

        邙山的地界算不得好,也算不得差,青山伴着绿水,自有一番意境。

        今日恰逢重阳,良又掐指算了算,待在邙山的时间,不长不短,整好五百年。

        昨日薄言去往弱水路过此地,顺带给他捎带了一壶桃花谷新出的酒酿,此刻,他正仰卧在屋顶的青瓦砖上,曲着一只手肘撑在脑门处,另一只手支在拱起的膝盖上,白净纤长的指尖勾着那酒壶,晃晃悠悠,一副醉态。

        秋风卷着落叶掠空而过,吹动起他身上银白色的长袍,墨发随意披散在脑后,松松的系着一根青色丝带,发梢随风轻轻扬着,良又迷离着一双似繁星坠落湖泊般深蓝色的眸子,带着些微微的惊讶,瞧着屋前正忙着摆贡品的姑娘。

        继而,一句疑惑的嘀咕从他那修长好看的脖颈处顺延着向上发出了声来,“居然会有人来这小庙里上供”。

        良又所在的庙说是庙其实不过就是一间供着一尊泥塑神像的青砖瓦房罢了,连个像样的匾额都没有,藏在杂草丛生的杏树林里,而在这座庙的不远处,就是那座在邙山出了名的钟山寺,常年香火鼎盛。

        因着那座名声在外的寺庙,良又所在的这座小庙便罕有人至,也难怪,良又会发出这样的疑问,孤独了几百年,今日因着这女子,良又反倒觉着这庙里头一回有了人间烟火味。

        那女子虔诚的跪拜着,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良又瞧了片刻,醉意昏昏然上涌,等到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日暮时分,钟安寺的钟声沉沉的传过来,涤荡着山林尽皆披上了一层金黄色。

        良又一个纵身跃起,衣袖翻飞间,足尖轻点稳稳地落在了地上,眼前是那女子上供的贡品,人不知何时已经走了。

        他探下腰,瞧了眼那只盛着红色汤汁的碗,是一碗红豆汤,“谁家上供只供汤的?”,良又撇撇嘴,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

        不过,醉酒醒来,他倒真有些渴了,没有过多的犹豫,良又端起碗一饮而尽,倏然,那双晶亮的眼中划过一丝微不可察的讶异,盯着那空碗看了半晌,一句赞叹落地有声,“这汤还挺好喝”。

        也是自那日起,连着数十日,那女子每日辰时都会准时出现,焚香跪拜,口中碎碎念着,女子每日上供的贡品都是红豆汤,每次良又都会一滴不剩的喝完。

        日子久了,女子跪拜的时候,他会盘腿挨着她坐下,听她的祈祷,渐渐地,关于女子的事情,良又知道的多了些。

        比如她叫红豆,是个童养媳,再比如她有一个中了秀才的未婚夫,唤作李牧,只待他高中状元后他们便成亲,还有她未来的婆婆是个瘸子,一条腿走不利索。

        红豆每日祈祷的词几乎都一样,希望李牧身体健康,万事如意,学有所成,高中状元,希望婆婆身体健康,平平安安,无病无灾。

        良又每日里听她的祷告,却从未听过她为自己求个什么。

        那一天是腊八节,大雪纷纷扬扬的下了一整夜,及至天将明亮时才放晴,良又恍惚中醒来,踱步到庙前,孤身立在杏树林里,积雪一直浸没到了膝盖处,目之所及,皆是银装素裹之象。

        “今日,她应该不会来了吧”,良又想,抬眼往远处望了望,有希冀也有担忧,怕她不来,又怕她来。

        连良又自己都未察觉,他竟担忧起她的安危。

        远处的地平线上,蓦然出现一个黑点,在这寒冰冷彻的天地间,显得尤为的突兀,黑点缓缓的向着良又所在的小庙挪动。

        越来越近时,良又认出了那身影正是红豆,原本一张净白的圆脸,此刻被冻得通红,单薄的身子瘦瘦弱弱,像是随时都被会邙山上凛冽的北风给刮走般,却又十分坚韧的生机勃勃的活着。

        这回,她带的贡品不再是红豆汤,而是一盘热乎乎的红豆包。

        趁她祷告的空档,良又偷偷拿起一个尝了尝,软糯香甜,她今日来此地的目的依旧同往常一样,为了她常常挂在口中的那个叫“李牧”的未婚夫。

        神思微动,良又忽而生出一丝强烈的好奇,那李牧究竟是何许人也,会让这么一个本该受人呵护的姑娘如此牵肠挂肚,不惜冒着凛冬严寒也要来给他祈福。

        这一次,红豆下山时,良又随着她一道下了山,她在前头走,他在后面跟,雪深路滑,偶尔她的身子踉跄一下,良又的心便跟着惊颤一下。

        幸而,她的家住的并不远,约莫一刻钟的功夫便到了。

        红豆一进门就手脚不停的忙碌,一会儿刷锅,一会儿喂鸡鸭,一会儿又去洗衣,良又随处转了转,三间干净的瓦房整齐错落,小院子的雪已经被清扫干净,屋前栽种的金菊想必昨日还热烈的盛开着,此刻被雪覆盖了一层微微弯下了头。

      良又跟着红豆过来,原以为到了家便能见到红豆心心念念的李牧,可房前屋后溜达了一遍后,除了一个瘸腿的老妇之外,良又再也没有寻到其他人,也许,他出去了吧。

      反正自己素来闲散,也没有什么事儿可做,良又便待在小院里等,这一等就入了黄昏,又眯眼睡了会,再醒来已是夜深。

      就着一盏昏黄的油灯,红豆正在一手执针缝补衣物,屋里除了她,再无旁的人,良又的心中冒出一个疑问,“那李牧怎么不回家?”。

      又等了一日,还是没见到人,良又的轴劲儿也跟着上来了,他非要等到李牧不可,这一等就到了春暖花开的季节。

      这期间,小院里并非没有外人来,每隔半月就会有一个络腮胡须的汉子过来,红豆每次都会从他手里接过一个包袱,再递过去一个包袱。

      后来,良又跟随那大汉终于在一座书院的回廊里见到了那个叫李牧的男子,瘦瘦高高,眉清目秀,带着些书卷气,举头投足间又有些老成。

      心里揣测着李牧到底好在哪里,让红豆那般惦念的良又,在那书院里逗留了几日,可这几日下来,良又确信自己对这个李牧谈不上喜欢,甚至有些厌恶他的为人。

      虽李牧腹中有些才华,可为人却有些高傲,且其对下轻视,对上谄媚的行径尤为让良又所不齿。

        及至入夏,李牧终于回了一趟家,是要为秋试做准备,他要去往京城,这一走估计就要半年的时间。

      良又横卧在长满了青苔的屋顶上,瞧着院子里喜悦中掺杂着担忧的红豆忙东忙西。

      她说:“这些钱你都带走吧”。

      他答:“嗯”。

      她说:“给你准备了五套换洗的衣物,你看够不够?”。

      他说:“够”。

      她又说:“我烙了五斤的饼,都给你放包里了,你路上饿了记得吃”。

        他点点头,这回连话都不想说了。

        良又想起红豆每日里不辞辛劳,没日没夜的干活,赚的钱全部攒起来给李牧用,自己衣服上的补丁一层叠加一层也不舍得做新的穿,辛苦如斯,李牧却一句感谢地话都没有,哪怕是个感激的眼神。

        无端的,良又替红豆忧心,这种男子怎么能托付终身呢!

        良又回了他的小庙,每日里等着红豆来,又目送她走。

        杏树上的叶子绿了又黄,黄了又落,大雪飞扬又到了冬季。

        这一日,红豆较之往常却有些不同,她的双目通红,显然是哭过了,她跪在地上,身子一耸一耸的抽噎,良又蹲坐在她面前,想出声安慰她,喉结动了动,终究一句话也没有说出口。

        骨节分明的手抬起又落下,一个结界在他们周围立了起来,红豆没说话,只是哭,良又便静静的看着她哭。

        从早到晚,她哭的累了,两眼空洞的看着地面,良又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可良又猜应该和李牧有关吧。

        夜幕落下时,终于有人来寻她,是良又曾见过的那个络腮胡须的汉子,见到红豆后,他惊喜的喊了一声,继而脚下生风般快速的跑了过来,口中不断的说着话。

        “红豆,你别难过,他不要你,我要你”。

        “你别想不开,我虽然比不上他有学问,可我也能养的起你”。

        ......

        良又终于理清了个中缘由,李牧中了探花,被当朝李侍郎家的独生女相中,入赘做了女婿,而至于红豆,他倒是寄回来一封信,信中说了一些可有可无的感激的话,重点却是他与红豆今生有缘无份,希望红豆早日找到自己的归宿。

        那个瘸腿的老妇被送信的人给接走了,小院子里独剩了红豆一人。

        岂非,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良又瞧着红豆被那汉子搀扶着离开的背影,不由得心里骂了那李牧一句,“竖子无义”,随后,又一口唾沫啐在了地上。

        往后又过了三个月,这期间,红豆再也没有来过,杏花开的时候,薄言来看望他,良又百无聊赖的躺在草地上,薄言将酒扔到他身旁,他也是一副兴致缺缺,失了魂般的模样。

        薄言微微拧着眉头,凑到他跟前,调侃了一句:“莫不是思春了?”。

        良又起身,慵懒的伸了个腰,道:“我得去看看她”。

        “看谁?”,薄言追着他询问,良又头也不回的大步往前走去,东风鼓动起长袍呼呼作响。

        红绸高挂,还未进门,就听见里面传来一阵喧闹,“大夫,您一定要救救她,我给您磕头了”。

        红豆成亲了,也病了,病入膏肓。

        良又偏头看向薄言,薄言望过去,同他对视了一眼,继而又撇开视线摇了摇头,叹叹息了一句,“没救了”。

        “也不是没救”,良又瞧着病榻上的红豆低语了一声。

        薄言骤然一惊,扯过良又的手腕劝警,“当初你便是违逆天道,如今若是再来一次,怕你就不是被贬谪这么简单了,再说了,你瞧这姑娘的状态,死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我劝你休要插手”。

        良又缄默不语,薄言说的不错,死对于她来说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之后,良又便守在红豆的床头做最后的道别,薄言怕他做出什么违逆天道的事情来,也跟着他一起守,红豆有时清醒,有时又糊涂,喃喃呓语中皆是李牧。

        这一日,红豆忽而唤了句,“上仙?”。

        良又迟疑了会儿,对上她的视线“嗯”了一声。

        她能瞧见他了,恐怕......

      “上仙,我去给你做红豆汤”, 说完,她颤颤巍巍的挣扎着爬起来。

        他忽而就笑了,心里说不出的酸涩,素未谋面,她第一次见他,他却以为他是来讨汤喝的。

        “上仙最喜欢红豆汤,我每次都悄悄躲在杏树后面看”,红豆说着,神思陷入了从前。

        薄言推门而入,走近他身边,轻语了一声,“无常在外面等候多时了,时辰到了”。

        良又点点头。

        红绸换上了白幡,良又伫立在门口,看着无常带着红豆越走越远,直到与远处的天际线融为一体。

      “回去吧”,薄言站在他身侧,提了句。

      “言,我去趟京都,你替我看守几天的小庙”,良又说完脚下踏上浮云便离开了,丝毫没有给薄言说“不”的机会。

        薄言叹了口气,无可奈何!

        很快,良又便在京都李府见到了李牧,从前他虽然老成了些,却仍带着意气风发,如今,他老成到老练,带着些卑躬屈膝的模样,处处讨好,讨好李府的每一个人。

        李牧并没有中探花,名落孙山之后却凭着姣好的面容入了李家独女的眼,后来中了探花的人不幸死了,李侍郎便将他往上提了提,借着朝中的关系以及皇上的那一点恩宠,给他后补了一个探花的名额。

        李家独女李柔自幼便受娇宠,养了一身的娇纵脾性,出了名的好美色,嫁给李牧后并不满足,暗地里又在红楼里养了个男宠。

      李牧的母亲在李府的日子也并不好过,剩菜剩饭被人随便应付着,偶尔,李牧不忙的时候,才得空去看一眼带些吃的喝的。

        大夫诊断出李柔怀了身孕,刚满一月,可李牧已经两个月没有碰过她了,这一件事便成了引爆李牧长久以来压抑的屈辱的导火索。

        可很快,在这大宅院里这件事情便被强制压了下去,算命的说这一胎是个男儿,而膝下无子的李侍郎对这个孙子格外重视,李牧有苦也只能往肚子里吞。

        李牧失魂落魄的从房间里出来,有婢女端了碗红豆汤过来,两相躲避不及,红豆汤洒落了一地,还有几颗红豆黏在了他身上,他低眼瞧着,自言自语了一句,“此物最相思”。

        看着李牧的处境,良又慨叹了一句,“原来你过得也并不快乐”,随即拂袖离去。

        在他身后,两行清泪自李牧的眼角滑落,但那已经不重要了。

        良又回到邙山的小庙后,便闭关不出。

        庙前的杏树林,花开花落一轮接着一轮,不知过去了多少个年头。

        直到薄言拿着一纸诏书到访,天帝赦免了他过往的罪过,允他重返天界,他才悻悻然从庙里走出来。

        满目翠绿,良又惊愕的瞧着这一幕,也不知是谁种下的红豆,如今长势茂盛,已然将整座小庙覆盖的满满当当。

        “红豆啊”,他呢喃了一句,眼前仿佛出现了那个叫红豆的姑娘,她正躲在杏树后面往他这边张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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