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以琳
时间到了1967年的元月,天气已不似前段时间那样的酷寒,空气中透着一丝隐隐约约的暖意。春节快要到了,镇上却没有一丝过年的感觉,有的只是又一轮革命热情的高涨。高音喇叭里播报着中央文革小组的最新工作动态:
“1月16日《人民日报》发表了《红旗》杂志评论员文章:《无产阶级革命派联合起来》,文章说:‘这些经验集中到一点,就是,无产阶级革命派联合起来,向党内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夺权,把上海市的政治、经济、文化的大权,牢牢地掌握在自己的手里。……这是伟大领袖毛主席在新形势下采取的又一个伟大的战略措施, 这个措施将推动全国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来一个新的飞跃。……上海创造了在无产阶级专政条件下,从党内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手里夺权的经验,他们提供了正确的方针、政策、组织形式和斗争方法。’……1月22日,《人民日报》又发表题为《无产阶级革命派大联合,夺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权!》的社论,社论说:‘一场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大联合展开夺权斗争的伟大革命风暴,在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伟大号召下,正以排山倒海之势、雷霆万钧之力,席卷全中国,震动全世界。’社论肯定‘文化大革命,从一开始就是一场夺权斗争。’社论说:‘革命群众要掌握自己的命运,千条万条,归根结底,就是要自己掌握印把子!有了权,就有了一切;没有权,就没有一切。千重要,万重要,掌握大权最重要。’所以,‘真正的革命左派,看的是夺权,想的是夺权,干的还是夺权!’社论号召‘自下而上地夺权’,‘展开全国全面的夺权斗争。’
同志们,文化大革命运动的新阶段已经来临了,让我们无产阶级革命派联合起来,遵照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指示,向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发起轰轰烈烈的夺权运动,夺回本该掌握在我们革命人民手中的权力,把一切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统统赶下台去!……”
三个月了,蔺文瑄夫妻俩几乎每天都要接受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批斗会,他们的心里早已麻木了。听着这些最新的时局信息,他们实在不能想象,形势还能糟糕到什么程度,难道还能杀人不成?
大修高产田的任务在全体师生的奋力拼搏下终于完成了,蔺文瑄除了接受批斗,其它时间可以在家好好睡几觉了。但蔺文瑄还是习惯于每天去学校看一看,虽然那里早已没有了读书声,代之的是铺天盖地的大字报、七零八落的课桌、污七八糟涂满政治口号的黑板。
校园里,一排排的教室已经被各种大字报糊满了墙面,没有了昔日窗明几净的爽朗清新,镶嵌在墙面的黑板上,已不再是各班同学才华横溢的美文靓图,各种口号标语充斥其间,透着呆板与艰涩。蔺文瑄缓步走过一排排、一栋栋这样的教室,心里不由地泛起对那些失去许久的教育生涯的美好回忆。
那时候,教师们潜心教学,对待学生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他们不仅凭自己的知识站在讲台上,更是用爱的激情去陶冶孩子们。而孩子们也是那么的纯朴天真,对他们来说,这片校园不仅是知识的殿堂,还是他们的精神乐园,他们在这里尽情地释放他们的才情,享受属于他们的青春。这片校园,曾经因为他们的存在而生机昂然,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因他们而透着无尽的活力……
那时大家公认的黑板报办得最漂亮的是曹有年,小家伙长得一副精明能干的样子,写得一手好字,听说拿毛笔在砖上练,可是下了一番功夫的。画也画得特有灵气,寥寥数笔颇能传神,版面的设计构图也是活泼灵动,透着一种自然、酣畅的风韵,不知曾经博得多少同学的惊羡啊……
哎,如今这世界不知是怎么啦,这些黑板依然是他的阵地,而且更大了,以前他只能在自己班级的黑板报上挥毫,可如今全校的每一块黑板都成为他自由弛骋的天地,但这些字怎么看怎么也看不出当年的灵秀来。是这孩子变得笨拙了吗?还是上帝收回了对他的恩宠?哎,世事难料啊!一切都变了,教师已不再是教师,学生也没有了学生的样子,这个世界怎么啦?……
蔺文瑄看着这些无神的字摇摇头,向教室后面的教师办公室走去。他的办公室在右边第一排的最后一间,这个小小斗室曾经装满了他的理想,也记录了他为这一片校园所付出的全部心血。如今,这里依然是他唯一可以放任思想自由翱翔的地方,他需要这间不起眼的办公室,他需要让心灵得到哪怕片刻的自由的呼吸,这是心灵的权力……
缓步走上台阶去开门,蔺文瑄忽然一惊,门上赫然贴着一张封条……他的办公室不仅被抄而且被查封了!这张突如其来的封条让蔺文瑄一时不知该怎么办,他极力的思考,这群暴徒会在这间办公室里抄到什么……日记,对,日记,他多年来的日记全在床下的箱子里,他们会找出来吗?蔺文瑄急于想知道答案,便不顾封条的存在,拿出钥匙去开门。
“大胆反革命,居然敢撕毁文革小组的封条!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曹有年一声令下,四五个小伙子一拥而上,把蔺文瑄扑倒在地,钟志刚从裤带上扯下一副手拷,把蔺文瑄反手拷上。
“组长,押到大队部吧?”钟志刚拍拍双手问曹有年。
“嗯……还是押到前面教室吧。”
“起来,今儿让你尝尝老子的厉害!”
钟志刚一把抓住蔺文瑄的后领,把爬在地上不能动的蔺文瑄提了起来。
“走! ”
蔺文瑄被推推搡搡地押到了一间教室门前。
“进去。”
钟志刚飞起一脚,蔺文瑄重重地摔进了教室。
“老实交待,你是怎样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的?”
曹有年斜着屁股坐在一张桌子上,抱着膀子厉声喝到。几个小青年围住斜卧在地上的蔺文瑄。
怎么会说我攻击毛主席呢?这是从何谈起呢?难道真是发现了日记?可日记里面也并没有攻击毛主席啊,只是表达了对局势的不理解,难道那些善意的求告、心灵的告白也算是攻击吗?攻击毛主席这个罪名可不小,这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承认的罪名。看来不能再沉默了。
“没有,我从来都没有攻击过毛主席。”
蔺文瑄动了动身子,极力抬起头来,对曹有年说。
“蔺文瑄,不要不识相,我们早有证据在手,让你自己说出来,是给你一个争取宽大处理的机会,还是老老实实地交待吧,免得再受皮肉之苦。”
曹有年开始了攻心战术。
“没有,我真的没有攻击毛主席。”
蔺文瑄不会轻易上他的当。
“不知好歹的东西,看来不给你点颜色,你还真不知道自己是白是黑呢!”
钟志刚说着已经抽出了腰里的皮鞭,向斜躺在地上的蔺文瑄走过来。蔺文瑄本能地双腿向后慢慢挪着,这个撕毁他三代藏书的暴徒,虎背熊腰的恶棍,蔺文瑄对他手中的皮鞭有着一种本能的恐惧。此刻,当双手被反拷着,面对这个家伙一步步的进逼时,蔺文瑄感到害怕。但他没有退路,他已经被包围了。
钟志刚使出浑身的劲儿挥舞着手中的皮鞭,此刻蜷缩在他面前的是那个奴役剥削他的父亲,使他的父亲终日劳作却不得饱足的地主老财,是那个塞给他诱人的糖果,让他心里萌生了太多嫉妒和仇恨的女人,他们使他从小生活在困苦中,他们使他只配仰视他所喜爱的女孩,他们使他脸上挨了钟爱的女孩的巴掌……这么多的痛苦,这么多的仇恨,这么多的羞辱此刻都一齐涌上了心头,汇集在了他手中的鞭梢上。围观的青年们吹着口哨,狂笑着,跳跃着。滚在地上的蔺文瑄痛苦的喊叫着,身上的棉衣被抽成了一缕一缕的布条,棉花飞溅出来,在这魔窟般的教室里飘荡,像送葬时抛撒的纸钱,又像是飞旋游荡在刑场上的冤魂,它们落在了蔺文瑄鲜血淋淋的身上,也包围了挥舞着皮鞭的钟志刚,还有狞笑着的看客……
不知过了多久,蔺文瑄的喊叫声慢慢被这些仿佛魔鬼的狰狞笑声所淹没,他没有了声息,也没有再翻滚,他终于昏倒在了血泊中。看客们停止了放肆的狂笑,钟志刚的皮鞭依然在空中飞舞,相伴的还有他的哭声。大家的注意力从昏迷的蔺文瑄身上转移到了钟志刚的身上,大家不解地看着这个没命地挥舞着皮鞭的强壮汉子,泪水和汗水纵横交错地在他的脸上流淌着,他似乎是疯了!
一直沉默地旁观着这一切的曹有年这时走过来,一把抓住了钟志刚的胳膊,走近蔺文瑄,蹲下去伸手在他的鼻孔下探一探气息,还活着。他直起身来,扫视了大家一眼,示意大家离开。
……
暖暖的,天空洒满了银色的光辉,那颜色像是月亮,但感觉又是那样的温暖。有细微的风吹过来,柔柔的,像妈妈的手拂过脸庞,那是多么美好的儿时记忆啊!蔺文瑄陶醉在了这美妙的温馨时刻。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看见了脚下的山川河流,它们在自己的脚下飞逝……啊!我竟然飞起来啦!我飞起来啦!蔺文瑄欢快得像一个孩子,在银色如梦幻般的天宇下旋转飞舞,纵情欢笑,他感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自由和酣畅浸透了自己的心胸,这是他从来不曾体验过的快乐!
蔺文瑄使劲地挥舞着他的双手,想要飞得再高些,再高些……忽然他感到一阵刺骨的寒冷袭来,他眩晕了,身体开始往下坠,“救命,救命啊!”他恐惧地、声嘶力竭地大喊着。
“醒了,爸爸醒了!”蔺嫕满眼泪水地喊着。
“文瑄,文瑄!你可醒了。”
蔺文瑄躺在妻子乔路得的怀里,他就是这样被妻子唤回到人世间来的。当蔺文瑄看见妻子的时候,心里有一丝安慰,又有一种失落,为着刚才那种言语无法表达的美妙时刻……一阵剧痛袭来,蔺文瑄感觉浑身上下的肌肉都在痉挛,疼痛难忍,他不由得呻吟起来。
“来,快喝点姜汤。”
渐渐地,微微带着辛辣的姜汤顺着他的血管流遍了全身,蔺文瑄的身体慢慢温暖过来,不再那么僵硬了。乔路得拥着丈夫对蔺嫕说:
“我在这里陪着你爸爸,你快回去照看弟弟吧,千万不要让他来,会吓坏他的。”
蔺嫕替父亲拽拽被子,又拿了一床被子拥住母亲的后背,依依不舍地说:
“妈妈,他们会不会对你也……?”
“放心吧,不会的,快去看着弟弟吧,晚上插好门。”
“嗯。”蔺嫕答应着走出教室。
天已经完全黑了,一直躲在阴影里隔着窗户看着他们的钟志刚赶忙闪到了一边,他看着蔺嫕走远了,便过来锁上了教室的门。
高音喇叭里还在播报着文化大革命的最新战况,蔺嫕默默地走在回家的路上,眼里浸满了悔恨的泪水,她开始怀疑自己曾经想作红卫兵的理想是否正确,为什么她曾经羡慕甚至是崇拜过的红卫兵干将们竟会是如此惨无人道的畜类?而她的父母,为什么仅仅因为出生在地主家庭,多读了一些书,信仰一种来自外国的宗教,就要受到这样残酷的折磨?这个世界究竟什么是正确的?我的出路又在哪里呢?……蔺嫕感到一种近乎绝望的茫然。
老房子高大的后墙出现在眼前,这里面的记忆对蔺嫕来说几乎是一片空白,她的记忆都在后面这个小四合院里。蔺嫕想到了独自在家的弟弟,便用袖口擦了擦眼里的泪水,向那漆黑的巷子深处走去。
还有几步就到家了,忽然从背后窜出一个黑影来,一把抱住了蔺嫕,把她挤压在高大的后墙上,一只大手已经撕开了她的棉衣,疯狂地在里面摸索着。
“救命……小琦……救命……”
蔺嫕拼命地喊叫着,钟志刚喘着粗气去堵蔺嫕大声呼救的嘴。一股浓烈的男性的体味让蔺嫕喘不过气来。她拼命地躲闪、喊叫、推搡,但这个男人太强壮了,娇小的她实在显得太弱小,很快她便被钟志刚强壮的身体紧紧地挤压在了冰冷的墙壁上动弹不得……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 她看见一个木棒敲向了钟志刚的脑袋,他的头一歪,昏过去了,她使劲推开钟志刚的身体。是小琦,真是弟弟小琦!蔺嫕一轱辘爬起来,拉起弟弟就跑。当反锁上院门的时候,蔺嫕瘫软在地,她终于把一场噩梦锁在了门外。然而她却不知道,这一切仅仅是噩梦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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